熠熠流螢遊子夢

農業世界雜誌 第299期﹝2008年7月，頁98-105。

《詩情蟲語》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文/何所之

熠熠流螢遊子夢

火金姑，來食茶

有一年秋天，我到明尼蘇達大學的艾塔賜嘉湖(Lake Itasca)研究站採集蜻蜓稚蟲﹝亦稱水蠆﹞，供研究蜻蜓的染色體之用，那個週末順便帶內子和維兒住在研究站的宿舍渡假。傍晚趁大部份遊客已經離開，我們一家三口在參天古松下散步。晚飯後，我躺在宿舍前面湖邊的草坪上，慧和維兒坐在旁邊玩。入夜後，松林裏和湖邊的草坪上還可以看到一些螢火蟲，此起彼落閃閃發亮，湖邊的青蛙和草叢裡的蟲兒也開始演奏「田園交響曲」。不久維兒已酣睡在慧的懷中，我把毯子收拾好，隨著他們回宿舍睡覺。躺在床上看窗外那些秋涼夜晚的幾隻流螢，不禁想起童年的往事。

小時候，每個夏天晚上，祖父都邀請一群老阿公來我家客廳裡聽「講古」，阿媽泡茶端糕點請他們吃，然後大家聽烏鐵伯公講《三國志》﹝實指《三國演義》﹞。他老人家白天在陽光下看《三國志》，晚上就來講給大家聽。大人聽「講古」，囝仔人趁機出去捕螢火蟲。我必須在烏鐵伯公「講古」結束之前回家，洗完澡穿上木屐，才能上床。

捉捕螢火蟲一般都採用網兜法或瓶捕法。鄉下小孩那有捕蟲網？不過螢火蟲飛行速度較慢，牠又時刻發出亮光，把飛行軌跡暴露得十分明顯，飛行的高度又很低，所以我們都學會空手撲流螢。即使沒有捕到，螢火蟲受到手掌突然碰撞，也會落在地上而就擒。至於那些停息在草叢中或低樹枝上的螢火蟲，可拿著廣口玻璃瓶，靠近後瓶口對準牠，將其輕輕抹入瓶中。此蟲身體嬌弱，出手要輕，否則會將牠捏傷。

螢火蟲臺灣閩南人稱為「火金姑」，那時小孩子們都會唱「火金姑」的童謠。臺灣各地有不同版本的「火金姑」，吳瀛濤著《臺灣諺語》﹝臺灣英文出版社印行﹞裡收入有五首，其一如下：

火金姑，來食茶，

茶燒燒，配香蕉，

茶冷冷，配龍眼，

龍眼會開花，匏仔換冬瓜，

冬瓜好煮湯，匏仔換粗糠，

粗糠要起火，九嬸婆仔賢﹝很會﹞蒸粿，

蒸到臭火焦，兼着火。

簡上仁著《臺灣民謠》﹝眾人圖書公司印行﹞裡收入的歌詞如下：

火金姑，來吃茶。

茶燒燒，吃香蕉。

香蕉冷冷，吃龍眼。

龍眼要撥殼，換來吃藍茇。

藍茇仔全全籽，

害阮吃一下落嘴齒。

害阮吃一下落嘴齒。

我們喜歡的版本是：

火金姑，會落土。

坐我船，打我鼓。

吃我冷米飯，配我鹹魚脯。

過我門口埕，被我捉來做某。

不過將「我」改成「你」來互相戲弄，因為小時候，我們男生誰都不願跟「臭女生」在一起！

火金姑，來照路

晉朝南平﹝今福建省南平市﹞人車胤，以博學知名。幼時勤學，但因家境貧苦買不起油點燈，夜晚無法讀書。就抓幾十隻螢火蟲放在紗囊裡，靠著螢火蟲尾巴一亮一亮的閃光來讀書。後人就用「囊螢照書」這句成語，來比喻一個人家貧而勤學。那時候的鄉下，已經家家戶戶有「電火」。我們一向貪玩，晚上從來就不做功課，何況是放暑假。一晚抓來的螢火蟲，更不會用於「囊螢照書」。不過「西北雨，直直落，鯽仔魚要娶某，鮕魚代兄，打鑼鼓，媒人婆，土虱嫂，日頭暗，找無路，趕緊來，火金姑，做好心，來照路，西北雨，直直落。」我們也都提著一玻璃瓶的「火金姑」，餘興猶存地照路回家的。

隋煬帝楊廣過江南之後，一頭鑽進洛陽景華宮之內，萬事不管，整天飲酒玩樂。據《隋書‧煬帝紀》：煬帝派宮人四處去抓螢火蟲，得到數斛之多，然後「夜出遊山放之，光遍岩谷。」下江南時，還特地在江都修了「放螢院」，以放螢火蟲來取樂。我小時候也領會過隋煬帝放螢之樂！上床之前，媽媽一定要我放走抓來的螢火蟲。所以打開瓶蓋時，幾十隻「火金姑」一擁而出，頓時整個庭院螢光熠熠，十分瑰麗。

螢火蟲的種類

《爾雅．釋蟲》：「熒火，即炤。夜飛，腹下有火。炤，音照。疏：『熒火，即炤。』釋曰：熒火，一名即炤。夜飛，腹下有火蟲也。《本草》又名夜光，一名熠燿。《月令》季夏『腐草為熒』。腐草此時得暑濕之氣，故為熒。至秋而天沉陰，數雨，熒火夜飛之時也。《詩‧東山》云『熠燿宵行』是也。」所以古代螢火蟲有「熒火、即炤、夜光、熠燿、宵行」等不同名稱。

螢火蟲是柔軟的甲蟲，有5 到 25 毫米長。牠的一生當中，要經歷卵、幼蟲、蛹及成蟲四個時期的完全變態。成蟲交配之後，雌蟲在草地、水邊的苔蘚植物或潮濕的地面產卵。卵大約經過兩週孵化，身體扁扁的幼蟲﹝圖一﹞，平常以螺貝類、蛞蝓、蚯蚓等為食。經歷5~7次的蛻皮之後在土中化蛹，最後蛻變為成蟲。

圖一：幼蟲發的綠螢光。﹝取自http://en.wikipedia.org/wiki/Image:Leuchtk%C3%A4fer_-_Firefly.JPG此照片徵得Wikipedia許可，依據GNU Free Documentation License轉載。﹞

全世界的螢火蟲約有2000多種，除了沙漠地區之外，牠們幾乎遍布了全球的溫帶和熱帶地區。螢火蟲依照幼蟲生活的環境，有陸棲、水棲和半水棲三種。在台灣，已知的種類約有50多種，其中水棲的種類有黃緣螢、黃胸黑翅螢及條背螢三種，佔全世界水生螢火蟲幼蟲種類的十分之三。幼蟲半水棲的，有鹿野氏黑脈螢。

台灣的螢火蟲全年都有，春末最多。但是短角窗螢屬、窗螢屬、扁螢屬、垂鬚螢屬等有冬天出現的種類，尤其是短角窗螢屬中的雪螢、鋸角雪螢、神木螢都有在2000公尺山地，冬季出現的紀錄。只是時間都很短，日落開始活動，約一個小時後停止。

閃光求偶、眉目傳情

目前已知的螢火蟲幼蟲都會發光，成蟲會發光的種類，其蛹也都會發光﹝圖二﹞，有的甚至全身發螢光，而不單只從發光器發光。有一些種類的螢火蟲只在白天活動，成蟲大多不具有發光的能力，但幼蟲還是會發光。至於成蟲沒有發光器，也沒有被描述過發光現象的種類，蛹期是否會發光，尚待探索。

圖二：會發光的蛹。﹝Stephen Luk先生攝。此照片蓄意曝光過久，以顯示蟲體。﹞

螢火蟲的發光現象，可能是從幼蟲期開始演化出來的警戒信號。幼蟲發的螢光，不像成蟲閃爍。通常要比成蟲的螢光持久，有的長達50倍，而且以綠光為主。這些甲蟲多半具有捕食者無以忍受的分泌物，幼蟲發的綠光，捕食者很容易就看到，故有先事警告來者之效，可以避免讓捕食者咬上一口。事實上，有些螢火蟲的幼蟲，要被騷擾才發光，可為發光是警戒信號佐證。發光的演化接著出現在雌蟲，仍然以做為警戒光。例如在螢火蟲的「近親」甲蟲裡，雌蟲產卵後會蜷曲護卵，發出成排的點狀光。但是這些雌虫也會從腹部末端發出非常明顯的光，在夜間吸引平常不發光﹝受干擾時會發出微弱的成排點光﹞ 的雄蟲。在螢科，雌蟲的警戒光逐漸轉變為求偶訊號的功用，來吸引不怎麼發光的雄蟲，最後發光才出現在雄蟲。

螢火蟲腹部末端有發光器，其中的特殊細胞裡頭，含有一種叫做螢光素 (luciferin) 的含磷化學物質。螢火蟲腹部的氣孔及氣管細胞非常發達，藉以吸收大量的空氣，使這種螢光素在發光酵素的催化下，會進行一連串的生化反應，螢光就是這些複雜生化反應下的產物。閃光的久短，則由所吸收氧氣的多寡來決定。這一連串或長或短的熠熠亮光，一如摩爾斯電報電碼，只有同種類的螢火蟲才「看」得懂。

光是螢火蟲雌雄間求偶的訊號，不過以螢光傳情的方式不一。螢火蟲的馬來西亞語叫「Kelip-kelip」，那裡的瓜拉雪蘭莪沿河兩旁，棲息有一種Pteroptyx tener的螢火蟲。這類會一起明滅的螢火蟲都屬於齊爍螢屬(Pteroptyx)，其分布西起印度，東至新幾內亞。每當夜晚來臨之際，會有數以百計的齊爍螢聚集在一棵樹上，互相調整發光的頻率及節奏後，使整顆樹上的螢火蟲都能同步閃爍﹝圖三﹞。一棵35至40呎高的樹上，聚滿了發光一致的螢火蟲，每兩秒鐘發光約三次，在兩次發光之間則完全沒有亮光。這些群聚在「螢火蟲樹firefly trees」上閃閃求偶的螢火蟲，大多數是雄蟲，雌蟲見到那麼多獻媚的雄蟲，也就飛過去找伴侶了。雌蟲挑中喜歡的雄蟲，以光回應後，雙雙脫離「螢火蟲樹」，雌螢飛給雄螢追，追到了就接受雄螢。

圖三：在馬來西亞Selangor河岸樹上同步閃爍的齊爍螢。﹝馬來西亞森林研究所Nada Badruddin女士攝﹞

馬戲團的馬匹，雖然踏著整齊的步伐，但這只是按照樂隊音樂拍子所造成的效果。平常的馬車隊裡，馬兒還是踏著與同伴不同的步伐。我們常看到鴿群猛然的一起轉身飛翔及魚群突然同時改變方向游動，牠們也只是對帶頭者的動作有所快速的反應而已。數以千計的螢火蟲，能夠如此正確地協調自己的發光週期，而且持續著，這種景象是非常罕見的，怪不得當地人把它比擬為「世界八大奇觀」之一。

這種雄蟲集體同步閃光求偶的現象，美洲罕見。在美洲的夜空裡，那些忽明忽滅的流螢，大多是雄蟲在樹林邊緣或草地的上空飛來飛去﹝圖四﹞，發出「螢光愛語」，尋覓叢草上的雌蟲，以博得雌蟲的青睞。雌蟲如果「看了中意」，就答以傳情閃光。彼此再交換一到十閃「螢光語」，以鎖定雌蟲的方位及確定同種之後，雄蟲迅即降落，走到雌蟲交尾。

圖四：樹林邊緣忽明忽滅，發出求偶訊號的流螢。﹝佛羅里達州大學J.E. Lloyd教授攝﹞

致命的傳情閃光

前文〈蝴蝶不傳千里夢〉﹝農業世界雜誌，第268期，頁94-97。﹞談到動物界裡，一種易被食害的動物﹝擬態者﹞，模擬其他有毒而不可食者﹝典型﹞的形態，以保其生命的現象，稱為保護性擬態或巴氏擬態(Batesian mimicry) ，並舉昆蟲界裡，最有名的副王蛺蝶模擬帝王斑蝶為例。美洲Photuris屬的螢火蟲也有模擬的現象，不過夜間黑漆漆，形態的模擬當然無濟於事。所以牠們模擬的是別種螢火蟲的閃光，而且目的不是避免被捕食，而是用以誘捕對方的雄蟲。Photuris屬的雌蟲模擬異種螢火蟲雌蟲的「螢光語」，來誘騙向對方求偶的雄蟲，一俟誤信傳情閃光而接近時，就被冒牌的情人噬食了。這種詐騙術的功力不一，十二種Photuris螢火蟲「學會多種螢光語」，有誘殺2到8種異類螢火蟲的記載。不過「眾妖之后」，當推誘殺多達11種螢火蟲的Photuris versicolor﹝圖五﹞。佛羅里達州有一種螢火蟲，則慘遭六種螢火蟲爭相誘殺。

圖五：Photuris vesicolor的雌蟲，正在噬食誘騙到的Photinus tanytoxus雄蟲。﹝佛羅里達州大學J.E. Lloyd教授攝﹞

本來不同種類螢火蟲的雌、雄蟲每次所發出的閃光次數、明暗間隔都不相同，是分辨螢火蟲種類的主要特徵。因此這種模擬異種雌蟲「螢光語」的現象，曾經給螢火蟲分類學家帶來了不少困擾。更有趣的是有些種類，雄蟲為了接近同種類的雌蟲，不顧喪生之險，模擬異種螢火蟲雄蟲的「螢光語」，假裝是即將被雌蟲誘殺的異種雄蟲，以便親近同種雌蟲。一旦接近，就露出原形，發出該種螢火蟲特有的閃光。如果雌蟲不改用彼此共識的「螢光語」回應，就表示她此刻只想吃，對他沒有「性」趣。雄蟲得馬上飛逃，免得成為雌蟲的晚餐。

詩情螢語

《詩經．豳風．東山》篇是寫士兵出征三年後，回家途中及到家後所見景況和心情。其中的「町疃鹿場，熠燿宵行。」句是說「田地因為農夫出征無人耕耘，而荒蕪得成為野鹿遊逛的場所，螢火蟲﹝宵行﹞在這雜草叢生的町畦裡，一閃一閃地發出亮光。」

唐虞世南〈詠螢〉詩云：「的歷流光小，飄飄弱翅輕。恐畏無人識，獨自暗中明。」前文〈蟬聲滿樹頭〉﹝農業世界雜誌265期﹞提到虞世南〈蟬〉詩云：「居高聲自遠，非是藉秋風。」虞伯施托物言志，而帶有自況之味。此詩虞世南則以螢自喻，雖然光微小、翅輕柔，但仍堅持獨自在黑暗中放光。

傳言李白少時，曾作詠螢詩云：「雨打燈難滅，風吹色更明。若飛天上去，定作月邊星。」﹝注：此詩未見收李白全集中﹞才十歲的李白，對螢火蟲卻有超然的感懷！

李白〈長門怨二首〉其一云：「天回北斗掛西樓，金屋無人螢火流。月光欲到長門殿，別作深宮一段愁。」李白兩首〈長門怨〉詩寫的是宮女的愁怨。這一首詩雖然只寫景，不見人物。但是在北斗星座橫掛西樓的午夜，空屋流螢的涼秋，月光照見南宮皇帝的歡樂之後，偏偏又到宮人居住的長門殿引發愁思。深宮裡的這位宮女，處境之苦、愁苦之深，讀者已經可想而知了。

白居易〈放言五首〉其一 云：「朝真暮偽何人辨，古往今來底事無。但愛臧生能詐聖，可知寧子解佯愚。草螢有耀終非火，荷露雖團豈是珠。不取燔柴兼照乘，可憐光彩亦何殊。」「放言」是言所欲言。白居易認為寫文作詩應該是「為民，為物，為事而作，不為文而作。」所以他以此詩來議論政治。春秋時的臧武伸奸而詐聖，被孔子一針見血地斥罵，孔子卻大力稱讚在亂世中智而佯愚的寧武子。白居易感嘆世人祇愛臧生那種奸詐之徒，不知道世間還有像寧子那般大智若愚的高賢。所以白香山在此詩頸聯和尾聯中，運用比喻筆法說：「螢火蟲雖然有閃光，可是那亮光終究不是火。荷葉上的露水再圓，也不是真珠。如果不拿大火﹝燔柴﹞和明珠﹝照乘﹞來作驗證比較，又何以判定螢光非火、荷露非珠？」

杜牧〈秋夕〉詩云：「銀燭秋光冷畫屏，輕羅小扇撲流螢。天階夜色涼如水，坐看牽牛織女星。」在秋夜的月光下，白色蠟燭發出的微弱光火，給畫屏添上幽冷的色調。寂寞無聊的宮女，用輕羅小扇撲打着飛來飛去的螢火蟲，來打發她那孤獨的歲月。夜色已深，寒意襲人，可是宮女依舊坐在涼如水的宮中石階上，滿懷心事地眺望著天河兩旁的牛郎、織女星。一、三句寫深宮秋夜之景，二、四句寫宮女含蓄蘊藉動作。雖然詩中無一句抒情的話，但是已在言語之外，寄寓失意宮女的無盡孤獨和淒涼。

唐僧齊己〈螢〉詩云：「透窗穿竹住還移，萬類俱閑始見伊。難把寸光藏暗室，自持孤影助明時。空庭散逐金風起，亂葉爭投玉露垂。後代儒生懶收拾，夜深飛過讀書帷。」這是一首諷喻詩，用螢火蟲譬喻晚唐讀書人不自我充實，能力就像螢火蟲的光芒一樣微小，卻到處鑽營。全詩語譯如下：

透著窗見它穿飛過竹林停停走走，所有的物種都寂靜下來了才看到它出來活動。

不易將這微弱的光亮收藏在密閉的房內，自己用著孤單的身影協助光明。

空蕩的庭院它們追隨著秋風飛舞，紛飛的落葉爭著投向露水滴垂處。

之後的儒生懶得收拾書本，夜深時飛過讀書的帷幕。

  這首詩的主旨，可由第三、四句、及最後四句推測。因三、四似指士人（或自己）應不計功績地襄助正道（可能是政府、儒教，也可能是指佛經大義，因齊己是晚唐著名僧人），似乎是正面肯定螢雖光芒微弱，卻不可妄自菲薄，仍應貢獻己力，但由末兩句看來，所說的是近世讀書人束書不觀，若螢火蟲飛過讀書處未曾停留，那麼五、六句就是用螢火蟲暗喻上述的士人東投西奔，不求實學，像無頭蒼蠅般到處奔走而已。

宋王沂孫〈齊天樂‧螢〉詞云：

碧痕初化池塘草，熒熒野火相趁。扇薄星流，盤明露滴，零落秋野飛燐。練裳暗近。記穿柳生涼，度荷分暝。誤我殘編，翠囊空嘆夢無準。

樓陰時過數點，倚闌人未睡，曾賦幽恨。漢苑飄苔，秦陵墜葉，千古淒涼不盡。何人為省？但隔水餘暉，傍林殘影。已覺蕭疏，更堪秋夜永！

入元之後，王沂孫在慶元路（治所在今浙江寧波地區）擔任掌管學規的「學正」，這首詞借詠螢寄託亡國之恨。上片以寫螢起，歸結到自身的未能伸展志向。下片也先從螢寫起，而以亡國之恨作結。全詞詠螢，卻不著「螢」字。

古人以為「腐草化為螢」，故首句言螢剛從碧綠色的池塘草羽化，但見微弱的螢光，像野火般相互追逐。薄薄的羅扇，撲不到像星光不斷流動的螢火蟲，螢光就像漢武帝所建二十丈銅柱上，那銅人托盤中的露珠，又像秋野上零落飛走的燐火。螢火蟲旋即暗中飛近著潔白衣裳的人身邊。涼涼的螢光，穿過柳樹，劃破荷塘暮色。這好讀古人殘編的我，如今國已亡，縱使像晉人車胤那樣，囊螢照光夜讀，又如何能一展抱負，為國貢獻？也只落得自誤而已。

時而幾隻螢火蟲飛過樓陰，倚闌未睡的人，見螢生幽恨。漢朝苑囿乾死的苔蘚到處飄散，秦朝陵墓遍地落葉，這種千古淒涼之事，仍然相繼至今。又有誰能省察？只有飛螢以其隔水的餘暉和穿林的殘影，去映照，去作見證。蕭索的氣氛，如何挨受漫長的秋夜！詞中隱微地透露著遺民的淒涼心情，難以承受亡國的艱難處境。

明葉大叔（詠螢）詩云：「忽向籬邊繞，還從井畔飛；雨昏光不滅，露重影猶微。伴讀來書舍，窺眠入翠幃；黃花秋老後，未識汝何歸。」﹝螢火蟲﹞一會兒向著籬芭繞著飛動，一下又沿著井邊飛舞，即使下著大雨，亮光也不息滅，或是露水重時仍然看得到微弱的身影。﹝螢火蟲﹞或為了伴讀來到書房，或為了窺人睡眠飛入翠綠的幃幔；當菊花將謝秋天將盡後，無法知曉你﹝螢火蟲﹞要飛往何處。此詩以主觀判定螢火蟲的動機，且以第一人稱與牠對談，頗為特別。

明僧德祥（詠螢）詩云：「含爾一身微，秋來處處飛；放光唯獨照，引類欲相輝。白髮嫌催節，青燈妒入幃；老僧無世相，容得繞禪衣。」螢火蟲身份輕微﹝按亦可作身體輕飄解釋﹞，秋天來時到處飛舞，只是發亮不過照映自己而已，﹝不如﹞招引同伴相互輝映。詩人年歲已長，更覺牠似在催促時間的流逝﹝按：螢火蟲出現時已入秋，代表著一年已過半而要入冬，故見螢火蟲便覺得牠在提醒時間流逝，年歲則更長，此詩以擬人手法將螢火蟲視為催著時間流動的推手，故謂催促時節「催節」。﹞，油燈也妒忌著牠飛入幃幔﹝與牠爭光﹞﹝按：青燈、螢光同為微亮的亮光，故謂青燈妒忌﹞，但老僧﹝己體悟一切皆空的道理﹞無世俗之人執著於表相的觀感，自然容許牠繞著自己的禪衣飛舞﹝而毫不介意﹞。

此詩頗饒意趣，令人玩味。前兩句看與後兩句關係不深，其實白髮、青燈皆與老僧有關：老僧年老，鎮日與佛前青燈為伴，至於螢火蟲飛入的究為一般人家、抑或佛寺，詩中已交待亦無交待；順詩意前兩句本指一般人家，故後指僧人已領悟「無自性」的「空」意，自對年歲、俗世事物了不牽掛，與一般人看到螢火蟲的有所反應不同；但設使此為敘事詩，那麼老僧心中實已生出世俗人的想念，就道出體悟「空」意不易的絃外之音。

獨將凉意伴流螢

螢火蟲曾經是故鄉隨處可見的小生物，但是近年來回鄉數次，從未見到火金姑，連位於村郊的舍弟住宅周遭，也無疏螢照晚。原來附近的那條水溝，早已臭氣沖天，站在旁邊等客運汽車時，都要掩鼻憋氣。這十多年來，故鄉隨著都市化所引起的各種工程設施傷害、環境污染、農藥的過度使用、棲地遭到破壞及省公路路燈所引起的光害等等，都使得螢火蟲早在這鄉下村莊上銷聲匿跡。所幸在螢火蟲專家陳燦榮先生領導下的螢火蟲保育協會，已經在全臺灣積極從事螢火蟲保育及生態環境營造，相信不久故鄉的夏夜，又可以看到螢光熠熠。

寄居馬里蘭州「布衣村」，雖然不如童年的故鄉那麼樣，有天上繁星與地上螢光點點交織的美麗景致。但是寒舍離池塘公園不遠，每年還都有火金姑「忽向籬邊繞，還從井畔飛。」如今院子裡的梅樹開始落葉，草坪上尋蟲的知更鳥已經漸漸少了，池塘公園卻來了一群吃得胖胖、準備南歸的鴻雁，在那裡戲水。傍晚也只能看見幾隻螢火蟲，還在草間光照相煜煜。「早有秋聲隨墜葉，獨將凉意伴流螢。」﹝宋孔平仲〈霽夜〉詩﹞，正是此景的寫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