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4月7日 星期二

春蠶到死絲方盡



農業世界雜誌 312期﹝20098月,頁94-101
《詩情蟲語》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何所之

春蠶到死絲方盡
宋范成大〈夏日田園雜興〉詩之七云:「晝出耘田夜績麻,村莊兒女各當家。童孫未解供耕織,也傍桑陰學種瓜。」家鄉的農民,白天忙,夜裡也忙。大人們各有職責,我們小孩幫不上忙,也沒有傍桑陰學種瓜,倒是相互傳授採桑養蠶的方法。
作繭自縛
鱗翅目昆蟲包括蝶類與蛾類,蝶、蛾之辨認,已於〈蝴蝶不傳千里夢〉一文中詳加說明(農業世界雜誌 267)。家蠶屬於蛾類家蠶蛾科,其生活環有卵、幼蟲、蛹及成蟲四期。乳白色雌蛾產350-500粒卵,大約三天後死亡。卵約10天孵化,初化時色黑而小,似蟻,故稱蠶蟻。幼蟲晝夜「蠶食」桑葉,一俟頭部呈黑就脫皮(圖一)。經四次脫皮(亦即四眠)後成熟,約三十天,然後開始作繭化蛹,約15天後羽化成蛾。


圖一:初齡幼蟲晝夜「蠶食」桑葉圖中黑粒為蠶沙(蠶屎)(取自Nebraska大學昆蟲學系網站)

成熟幼蟲作繭時,由頭部的紡絲器吐絲。蠶絲來自一對位於兩側、與幼蟲體縱長的絹絲腺,和另外一對副腺。由絹絲腺分泌的堅韌彈性蛋白絲質(fibroin),混合副腺分泌的水溶性膠質蛋白絹質(sericin),成單一絲條自紡絲器吐出,和空氣接觸後硬化。幼蟲一邊吐絲,頭一邊作8字型搖擺,蛋白絹質就將絲條黏合成繭。這些絲條全長可達900公尺,十個蠶繭的絲連接起來,可以拉到埃弗勒斯山的頂峰。絲條起初粗糙,慢慢才變成細軟的蠶絲。幼蟲結完繭之後,蠶農要及時煮繭,殺死幼蟲。否則幼蟲化蛹之前,會分泌蛋白分解酵素來腐蝕蠶繭,以便羽化成蛾後,破洞而出。蠶繭若經腐蝕,蠶絲品質大減,煮繭也易於治絲。
從野蠶到家蠶
《詩經‧豳風‧東山》云:「蜎蜎者蠋,烝在桑野。」國學家一般將「蠋」作「野蠶」解,故此詩句可語譯為:「彎曲蠕動的山蠶,聚集在野桑上。」但是宋羅願認為「蠋雖蠶類,而不食桑。」今人高亨更說「蠋,似蠺,有毒,咬人立腫,多生在桑樹上。」不過考古學家發掘的遺物,證明採集野蠶的繭作為紡織的原料在先,養蠶的發明在後。《詩經》中有二十首、三十一句提到桑樹,其中描述周人居豳地時期生產關係的農事詩〈豳風‧七月〉篇,對於採桑養蠶,有極為生動的記載:

春日載陽(陽光溫和的春天),有鳴倉庚(黃鸝在歌唱)。女執懿筐(姑娘提著深美的竹筐),遵彼微行(沿循小逕),爰求柔桑(去採那柔嫩的桑葉)

蠶月條桑(養蠶季的三月修桑樹),取彼斧斨(拿起斧頭、拿起方孔的斧),以伐遠揚(砍掉過長過高的枝條),猗彼女桑(拉著短枝採嫩葉)

〈魏風‧十畝之間(亦作閒) 〉篇云:

十畝之間兮(十畝的桑園裡),桑者閑閑兮(休閒自在的採桑姑娘),行與子還兮(和相約的人回去。)
十畝之外兮(十畝的桑園之外更有桑園),桑者泄泄兮(成群的採桑姑娘),行與子逝兮(和相約的人一起消失了)

從這些詩句可以瞭解,當時的桑樹是人工栽植,而不是野生的,蠶也不再是野外飼養的。蠶由野外飼養到室內飼養,野蠶經過人工培養而成家蠶,此蟲也從此完全依賴蠶農,無法獨自在野外生存。
古人養蠶知識豐富
先人由此幾千年的觀察和經驗,累積成的養蠶知識、技術,散見於歷代無以勝算的專門著作中。最早的有漢淮南王劉安的蠶經(已失傳),此外有宋秦觀的蠶書、明黃省曾的蠶經、清蒲松齡的農蠶經---等等,不勝枚舉。其中由元代新增的農業單位「司農司」所修纂的《農桑輯要》(一說孟祺撰),更是一部集大成之作。明徐光啟的《農政政全書‧桑》頗似《農桑輯要》詳細徵引文獻,而增加附圖。
這些豐富的養蠶知識、史料,是其他國家所不能比擬的。光就蠶病而言,《神農本草經》有白僵蠶,可見漢代或以前早已發見白僵病,晉朝有微粒子病和軟化病的記載,世界任何記蠶病的史實都沒有如此早。這三種蠶病,都是直到二十世紀,還是為害養蠶業極重要的病症,可惜文獻上沒有記載這三種病的防治方法。《農桑輯要》引用《務本新書》(註:作者不詳,已失傳。) :「深秋,桑葉未黃,多廣收拾;曬乾搗碎,於無烟火處收頓。春蠶眠後用。---臘八日,新水浸菉豆,薄攤曬乾。又淨淘白米,控乾。以上二物,背陰處收頓,以備大眠起,用伴葉飼蠶。」《務本新書》雖然已失傳,不過據近人王毓瑚《中國農學書錄》的推測,本書一定是作於元朝的初期。所以遠在元代,古人就已經用人工飼料來飼養昆蟲。
更值得一提的是,古人也早已用人工育種,來改良蠶種。後魏賈思勰撰的《齊民要術》,是完整地保存至今綜合性古代農書中最早的一部。蠶有不同品種,《齊民要術》說:「按今世有三臥一生蠶,四臥再生蠶---。凡三臥四臥皆有絲綿之別。」元王禎撰《農書》只指出北蠶三眠、南蠶四眠的不同。清吳烜《蠶桑捷效書》論蠶種說:「其種則有三眠四眠之別。三眠繭薄絲少。四眠繭厚絲多。育蠶者必須四眠。」明‧宋應星撰《天工開物‧乃服》裏,就有敘述用人工雜交育出家蠶良種的方法:「凡蠶有早晚二種。晚種每年先早種五六日出---今寒家有將早雄配晚雌者。幻出嘉種,一異也。」蠶繭的顏色因品種而異,且可以人工雜交異色。《天工開物‧乃服》也有如下實際經驗談:「凡繭色唯黃白二種。---若將白雄配黃雌,則其嗣成褐繭。」(黃色蠶繭,見圖二)。此書不引經據典,書中所記的,都是宋應星自己的觀察和研究。


圖二:黃、白色蠶繭及繭內的蠶蛹(取自Nebraska大學昆蟲學系網站)

為了提倡種桑養蠶,清張世準用五言撰《蠶桑俗歌》,有「植桑俗歌」十七首,「養蠶俗歌」五十三首,用語通俗,極便傳誦。書後還附清姚覲元的《蠶論》,列舉儒家經典,證明無地不宜植桑,不能養蠶。之後,劉光蕢撰《養蠶歌括》,取《農桑輯要》中育蠶之法,編成俗歌「使媳女誦之」。
據《漢書.地理志》所載,早在公元前十一世紀,中國的蠶種和栽桑方法,已經傳到朝鮮。據《日本國志》,蠶桑之術,於公元283年自百濟傳入日本,百濟是古馬韓(在今朝鮮半島南部)諸國之一。養蠶技術於唐代傳到新疆。公元551年,兩位景教修士將蠶卵放在空心手杖中,從和闐(即今新疆和田縣)帶到君士坦丁堡,用黑桑樹葉飼養孵化的蠶。這種蠶就從君士坦丁堡,分佈到歐洲其他地方。
蠶神供奉
農民一向靠天吃飯,蠶農也要敬奉神祇,願「神降於桑,載生載育,來福來祥,錫我繭絲,製此衣裳。歷代所祭蠶神不同,傳說養蠶是黃帝元妃嫘祖所發明,故元妃西陵氏為先蠶 (即始蠶),相傳周制王后享先蠶,以後歷代由王后主祭先蠶。不過「天文,辰為龍;蠶辰生,又與馬同氣。謂天駟,即蠶神也。」至漢祀宛窳婦人、寓氏公主,四川有蠶女馬頭娘。明高啟〈養蠶詞〉「三姑祭後今年好,滿簇如雲繭成早。」故有所謂「三姑」(亦稱三娘) 的管蠶女神。此外又有主管蠶事的女官「蠶母」,不一而足(圖三 ) 不過上自天子后妃,下至庶民,敬奉蠶神之心是一。


圖三:蠶神圖(取自元‧王禎撰《農書》)

至於家蠶馴育起源,有一則廣傳神話,出自晉‧干寶的《搜神記》:
尋舊說云:太古之時,有大人遠征,家無餘人,唯有一女,并牡馬一疋,女親養之。窮居幽處,思念其父,乃戲馬曰:「爾能為我迎得父還,吾將嫁汝。」馬既承此言,馬乃絕韁而去,徑至父所。父見馬驚喜,因取而乘之。馬望所自來,悲鳴不已。父曰:「此馬無事如此,我家得無有故乎?」乃亟乘以歸。為畜生有非常之情,故厚加芻養。馬不肯食,每見女出入,輒喜怒奮繫,如此非一。父怪之,密以問女,女具以告父,必為是故也。父曰:「勿言,恐辱家門,且莫出入。」於是伏弩射殺之,曝皮於庭。父行,女以鄰女於皮所戲,以足蹙之曰:「汝是畜生,而欲取人為婦耶?招此屠剝,如何自苦?」言未及竟,馬皮蹶然而起,卷女以行。鄰女忙怕,不敢救之,走告其父。父還求索,已出失之。後經數日,得於大樹枝間,女及馬皮,盡化為蠶,而績於樹上.其蠒綸理厚大,異於常蠶。鄰婦取而養之,其校數倍。因名其樹曰桑。桑者,喪也。由斯百姓競種之,今世所養是也。言桑蠶者,是古蠶之餘類也。

此神話將一女和一馬牽連在一起,正合乎上述「蠶辰生,又與馬同氣」之說。再者,古人形容蠶頭像一個馬首,與干寶《搜神記》編造此故事不無關聯。
舊俗養蠶禁忌
宋范成大〈晚春田園雜興〉詩之六云:「三旬蠶忌閉門中,鄰曲都無步往蹤。」古人養蠶頗多禁忌,《農桑輯要》引用《務本新書》,提到下列蠶忌

食濕葉。食熱葉。蠶初生時,屋內掃塵。煎煿魚肉。不得將烟火紙撚於房內吹滅。忌側近舂搗。忌敲擊門窗槌箔,及有聲之物。忌蠶房內哭泣叫喚。忌穢語淫辭。夜間無令燈火光忽射蠶窗孔。未滿月產婦,不宜作蠶母。蠶母不得頻換顏色衣服,洗手長要潔淨。忌帶酒人切桑飼蠶,及擡解布蠶。蠶生至老,大忌烟熏。不得放刀於竈上箔上。竈前忌熱湯潑灰。忌產婦孝子入家。忌燒皮毛亂髮。忌酒醋五辛、羶腥麝香等物。忌當日迎風窗。忌西照日。忌正熱著猛風暴寒。忌正寒陡令過熱。忌不潔淨人入蠶屋。忌近臭穢。

食濕葉」一忌,我有經驗,因為蠶寶寶每次吃了濕葉,就拉肚子而死。不過我們有一忌,是《務本新書》沒有提到的。我們都要呼「蠶」為「娘仔」、「絲」為「娘仔絲」、「蛹」「娘仔豆」、葉」為「娘仔葉」、「一隻蠶」為「一仙娘仔」,否則夜裡螞蟻就來偷襲!(註:《事物絀珠》謂頭眠稱起娘,最先熟者呼巧娘,臺灣呼為娘子,或即來自此處。再者,上述蠶神都是女性,或也可以解釋臺灣人看待蠶,都視若娘子。)
蠶忌之外,甚至還有蠶禁的行政命令。浙江吳興盛養蠶,因此稱良蠶為「吳蠶」。據明謝肇淛西吳枝乘》:「吳興以四月為蠶月,家家閉戶,官府勾攝徵收及里閈往來慶弔,皆罷不行,謂之蠶禁。」所以「蠶月」期間,連官府老爺都不能追捕犯人上門收稅款呢。(圖四、五、六)


圖四:擇繭圖(取自明‧宋應星撰《天工開物》)


圖五:治絲圖(取自明‧宋應星撰《天工開物》)


圖六:織機圖(取自元‧王禎撰《農書》)

殺蠶等同殺人
古代很早就對蠶表示敬重,唐代小說就有殺蠶等同殺人的說法。唐人皇甫枚在他的《三水小牘》中,記錄下了一位因桑葉歉收價格大漲、又適逢飢荒的村民王公直,將養的蠶悉數活埋,欲賺取暴利。雖然只是想在荒年中求得活命,被官府發現後還是認定「法或可怒,情在難容」。因為蠶是「天地蠶蟲,綿帛之本」,判他死刑。當時對蠶的看重,從這個小說案例中得見一斑了。
   此案例尚有一段離奇插曲。埋蠶一事會鬧至官府,是因為當王公直賣完桑葉後,在市場買了豬肩回家路上,進城時門吏發現他的囊袋流有血。打開看時豬肩卻變成人手,於是帶到官府盤問,王公直才將埋蠶、賣桑葉及買豬肩的首尾向官員一說。至埋蠶處一看,死蠶竟變成了一個人,缺了一隻手。等到王公直被判死刑、杖打死後,死屍復變回腐蠶。所以上天也認為王公直的做法很不對!
詩情
南朝陳.徐陵所編《玉臺新詠》卷十〈蠶絲歌〉云:「春蠶不應老,晝夜常懷絲,何惜微軀盡,纏綿自有時。」此詩語譯如下:

春蠶本來不應該老去,卻因早晚懷著蠶絲(相思)而漸漸衰老;何必顧惜這輕微且將盡的身體,畢竟這吐絲的糾結纏繞(被相思纏繞)是必然有它的時候。

這裡詩人用諧音雙關(亦既一個字除本意,又兼含另一個與本字同音的字的意義。)來表達情懷,所以「懷絲」意指「相思」,而「纏綿」也就是指兩件事:「一是吐絲的糾結,一是相思的纏繞」了。
李商隱〈無題〉詩名句對聯「春蠶到死絲方盡,蠟炬成灰淚始乾。」也是用「絲」諧「思」音,來寫思念之情,有如春蠶作繭,到死「思」方盡。不過後人不明白「絲」有諧音雙關義,而用此二句來比喻人,兢兢業業,獻身事業,死而後已,一如春蠶到死,絲方才吐盡。
自古養蠶是婦人專職,歷代后妃親蠶之事,采之史編,昭然可見。《詩經‧大雅‧瞻卬》篇云:「婦無公事,休其蠶織。」就是指責周幽王寵妃褒姒,因為婦人本來沒有參預政事的權利,而褒姒卻停止她該做的養蠶紡織專職,去參預政事。王妃專職蠶織,或婦女當蠶母」主管蠶事,相信都不是苦差事,只有一般的蠶婦,才有說不盡的辛酸
中唐詩人元稹的織婦詞〉,提到抽絲織布,反映當時民間疾苦:

織夫何太忙,蠶經三臥行欲老。蠶神女聖早成絲,今年絲稅抽征早。早征非是官人惡,去歲官家事戎索。征人戰苦束刀瘡,主將勳高換羅幕。繅絲織帛猶努力,變緝撩機苦難織。東家頭白雙女兒,為解挑紋嫁不得。簷前嫋嫋遊絲上,上有蜘蛛巧來往。羨他蟲豸解緣天,能向虛空織羅網。

兩個女兒要幫忙抽絲織布,來應付因戰爭而早課絲稅。卻也讓窮人家不敢將女兒出嫁,因為怕沒有充足的勞力來織布。更令人悲哀的是,把兩個女兒留下來幫忙,到她們都成了白頭「老姑婆」了,還是年年抽不足蠶絲、織不夠布來繳稅,徒羨簷上的蜘蛛,竟能憑空地織出羅網!
宋謝枋得〈蠶婦吟〉云:「子規啼徹四更時,起視蠶稠怕葉稀。不信樓頭楊柳月,玉人歌舞未曾歸。」蠶婦不但白天忙著養蠶,怕快速生長的蠶兒,桑葉不夠吃,夜裡還要起來好幾次,給蠶添桑葉。可是子規鳥啼徹四更時,那些樓頭月夜楊柳下的大爺公子,郤還在通宵達旦地玩樂。下面兩首詩更借蠶婦之口,道出蠶婦之苦和社會的不公平,有異曲同工之妙。
晚唐杜荀鶴〈蠶婦〉云:「粉色全無飢色加,豈知人世有榮華。年年道我蠶辛苦,底事渾身著苧麻。」窮困無胭粉化妝、一臉菜色的蠶婦,豈知人世有榮華富貴。你們只口頭上說蠶婦太辛苦,為什麼把我剝削得渾身仍舊穿著麻布粗衣?
宋張俞〈蠶婦〉云:「昨日入城市,歸來淚滿襟。遍身羅綺者,不是養蠶人。」一輩子以養蠶為生,深居僻鄉,不曾見過世面的蠶婦,初次入城賣蠶絲,回來之後傷心得淚滿襟。原來她看到的那些遍身穿著綾羅綢緞的人,沒有一個是養蠶人。辛辛苦苦養蠶,自己反而穿不起羅綺,怎能不傷心呢?
蘇東坡〈浣溪沙〉之一上片云:「麻葉層層葉光,誰家煮繭一村香?隔籬嬌語絡絲娘。」「」是一種可供搓繩織布的麻類植物。「絡絲娘」原指鳴時像紡織機軋軋聲的昆蟲,這裡借指繅絲的姑娘。把蠶繭煮過抽出絲來,叫「繅絲」。煮繭的氣味很大,蠶農懷著豐收的喜悅,嗅來也就全然一股清香。辛苦養蠶至今,總算有了收穫。雖然礙於禁忌,這段時間不能到別家串門子,蠶婦也快樂的隔著籬牆談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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