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華副刊
7-21-2002
笑問客從何處來? 胡不歸
回憶兒時,家居台灣南部的小村莊,依山傍海,景色宜人。每天清早農人趕著水牛,拖著笨重的牛車,在旭日下緩緩出村耕作。魚販們則騎著載貨的三輪腳踏車,進村兜售清晨剛剛入港的海鮮。以前的牛車是木造的,輪輞要套上一圈鐵板,車輪才耐用。因此一早就滿街「牛蹄踏踏車轆轆」,和魚販們的叫賣聲交織,這就是家鄉一天的開始。
當時父親在高雄縣政府任職,星期六下午才回家。祖父對我們管教很嚴格,我和弟妹們從小每天早飯之前都要「掃土腳」。祖父給我們掃地的職務,也「長幼有序」。我是老大,所以從掃室內開始,最後「升」到掃馬路。我一上初中,大弟就從掃庭院「升級」到掃馬路。昔時家鄉的街道都是泥巴路,掃馬路之前要先潑水,掃起來才不會滿天灰塵。我們掃完「土腳」之後才能吃早餐,飯後不匆不忙地和鄰居的小孩結夥,走路上學。
那時候的小孩子都整天打光腳,只有晚飯後洗了澡,才穿上木屐,準備睡覺,所以我們一向都是光著腳丫去上學的。校園裡除了鳳凰木、蘇鐵、扶桑和其他的熱帶花木之外,到處是泥巴地。我最喜歡下大雨之後,在爛泥上溜滑。這種光腳丫溜爛泥的情趣,遠勝於溜冰。當然,每次總是難免會四腳朝天地跌倒在地上,弄得全身是爛泥。還好學校離家很近,回家挨挨罵,換了衣服,可以再趕回來上課。
中午回家吃過飯,在回學校的路上,我喜歡在路邊的小水溝裡玩水。這條小水溝「水清石出魚可數」《宋‧蘇軾〈臘日遊孤山訪惠勤惠恩二僧〉》,溝裡有大大、小小的「紅目猴鯽仔」,來回游泳。我就站在水溝裡,赤手空拳抓起魚來。我常和這些「小川游魚」玩到上課的預備鐘響了,才趕去學校。三舅父的農園就在學校附近,每次等魚塘放水抓完吳郭魚之後,我就和同學下去,在爛泥裡「摸胡鰡」。夏天我喜歡躺在磚牆上,靠著牆邊的那棵老榕樹午睡,或聽高枝上的白頭翁啼唱。
小學畢業後,我考上潮州中學。那時候的火車只通到林邊,我們這些「通學生」每天清晨要搭公路局的「學生專車」去林邊換火車,然後坐著慢車,緩緩北上。當通學生每天披著晨星出門,戴著夜月回家,晚飯後又要溫習功課。母親每天四點多起來給我做便當,怕我睡眠不足,總是等到便當做好了才叫我起床,我卻老是賴床,不肯馬上起來。一旦睡過頭,來不及吃早餐,母親就趕緊捏兩個內包魚鬆、外粘芝麻的飯團,給我帶著路上吃。後來鐵路雖然延伸到枋寮,我們仍然要走二、三里路,到村外的「停車站」去搭火車。
「春去秋來,歲月如流」,我這個遊子在異鄉,已漂泊三十多年。幾年前回家鄉省親,故鄉的街道都已經鋪了柏油,那棵老榕樹也因為馬路拓寬而被砍掉。漫步前往學校,沿路再也找不到那條小水溝。我們「摸胡鰡」的魚塘,早被填平,蓋了住家。校園也大多「水泥化」,只有幾塊草坪點綴其間。三十多年前離鄉背井,如今「天涯倦客」《宋‧蘇軾〈永遇樂〉》,重返故里,卻已「不識陌與阡」《魏‧曹植〈送應氏〉》。村莊裡裡外外再也見不著水牛或那笨重的牛車,載貨的三輪腳踏車也已不見蹤跡了。昔日清晨的牛蹄、牛車輪聲和魚販們的叫賣聲,已經被滿街汽車、小貨車和摩托車的噪音所取代。
有一天,我要去高雄看朋友,父親說現在可以乘沿海公路的高雄直達車,不必到村外的「停車站」去搭火車了。我漫步踏著往昔通學時走的那段路,前往搭汽車。但見兩旁商店林立,以前的「村口」業已名不副實,因為那一帶早已遍地是住家和商號,昔日的汽車「招呼站」再也無處可尋。我問一位初中學生,公路局的車站在那裡?他有點疑惑地回答說:「對不起,我不懂什麼是「公路局」。不過我們這裡有台灣汽車客運公司的車站,就在右前方那家電影院的前面。」
原來從前的「公路局」早已改名,難怪那位初中學生聽不懂。唐朝賀知章《回鄉偶書》詩云:「少小離家老大回,鄉音無改鬢毛衰。兒童相見不相識,笑問客從何處來?」想我當年離家時,也是風華正茂。如今回到故里,自信「鄉音無改,鬢毛未衰」,卻被那位不相識的初中學生把我當外地人,回話中居然說「我們這裡」呢!唐朝韋莊《菩薩蠻》詞云:「未老莫還鄉,還鄉須斷腸。」我這個本地人卻被「笑問客從何處來?」能不斷腸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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