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4月7日 星期二

絡緯秋啼金井闌



農業世界雜誌 320期(201014月)頁96-99
《詩情蟲語》
絡緯秋啼金井闌   /何所之
《詩經‧豳風‧七月》是一首農事詩,描述豳地(在今陜西栒邑、邠縣一帶)農民一年的生活情形,其中關於物候,有詳細的記載。〈七月〉全篇共八章,第五章云:「五月斯螽動股,六月莎雞振羽。七月在野,八月在宇,九月在戶,十月蟋蟀,入我床下。」東漢經學大師鄭玄認為「自七月在野,至十月入我牀」,指的都是蟋蟀。因此按照他的意見,第五章的語意就應譯作:「五月裡斯螽切動雙股,六月裡莎雞振動翅羽。七月裡蟋蟀在野地鳴叫,八月移到屋簷下,九月跳進戶內,十月蟋蟀躲到我的床下。」清經學家姚際恆不但認為此篇的內容「鳥語、蟲鳴、草榮、木實,似〈月令〉。」,更稱讚第五章的筆法,他說:「自五月至十月,寫以漸寒之意,筆端尤為超絕。妙在只言物,使人自可知物由在野而至入室,人亦如此也;兩「入」字正相照應。」〈月令〉是《禮記》篇名,記述每年農曆十二個月的時令、行政和相關事物。今人王靜芝也說:「由蟲之動,見季節之變,迤邐到來,使人但覺漸至天寒歲暮,筆法極妙。」
振羽「莎雞」何蟲也?
「五月斯螽動股,六月莎雞振羽」詩句中的「斯螽」也就是《詩經‧螽斯》篇所詠的「螽斯」。此蟲不是昆蟲學的螽斯類,而是一種飛蝗(詳見拙作從昆蟲學角度釐清《詩經》中「斯螽」的物種〉,《國文學報》43 200861-41 )可是詩句裏的莎雞」,究為何物,歷來各家詮釋不一。宋羅願《爾雅翼》云:「莎雞振羽作聲,其狀頭小而羽大,有青褐兩種。率以六月振羽作聲,連夜札札不止,其聲如紡絲之聲。故一名梭雞,一名絡緯。今俗人謂之絡絲娘,其鳴時又正當絡緯之候。」此「莎雞」據清《蟲薈》的解釋:「六、七月生草中,好夜鳴,其聲如紡線。故又名促寒娘,又名紡織娘,又名紡絲,又名絡緯,又名梭雞。好事者畜之樊中,飼以南瓜花及絲瓜花,然秋深則死。即俗所謂紡織娘也。」本文依羅願、之說,稱「莎雞」為絡緯,亦即紡織娘。近人高亨《詩經今注》,也認為「莎雞,卽紡織娘。」
《蟲薈》還說:「又一種似莎雞而翼短,不能蔽身者,俗名呌哥哥。人亦畜之,並以翼鳴。」可見絡緯(紡織娘)不是「呌哥哥」這「呌哥哥」,就是北京街頭叫賣的「聒聒兒」,此鳴蟲有蟈蟈、蛞蛞、叫蟈蟈、叫哥哥(南方)、大鳴螽、蚰子、乖乖、秋哥、短翅蟈螽、優雅蟈螽、中華蟈蟈等別名蔡邦華1957《昆蟲分類學》: Mecopoda elongata紡織娘,以其鳴聲如「軋織、軋織」之故。Gampsocleis inflata Gampsocleis gratiosa infuscate聒聒兒。
絡緯聲切切
紡織娘(絡緯)又稱騷斯,前文籬豆花開蟋蟀鳴談到的蟋蟀,同屬直翅目的螽亞目,紡織娘屬螽斯類。紡織娘(Mecopoda elongata廣佈於亞洲東南部以及日本的本州(太平洋沿海地區)、四國和九州南部。日本紡織娘(Mecopoda niponensis(日語kutsuwamushi)的前翅較寛而短,分佈廣及韓國。台灣的紡織娘,一般生活在低海拔樹林旁灌木叢或草叢,也出現於山林平地與大都會較開闊的草叢灌叢間。牠的生活史和蟋蟀一樣,也只經卵、若蟲、成蟲等三個階段,屬於不完全變態的昆蟲。紡織娘通常一年繁衍兩代以上,雌蟲交配過後,即開始找尋土質較鬆軟之地,將產卵管插入土中產卵,呈長條形土褐色。經過三十多天發育,卵顏色變深,表示即將孵化。若蟲只有翅芽,經脫皮六次之後,才發育成有翅膀和生殖器官的成蟲。
紡織娘成蟲體長58~65公釐頭部後方兩側各有塊黑褐色斑。一如《爾雅翼》所說:「莎雞振羽作聲,其狀頭小而羽大,有青褐兩種。」這兩種體色,在幼蟲時也已經區別分開。綠色型與雜草同色(圖一),褐色型有如枯葉(圖二、三),都不易被發現,加上習性隱密,白天就更不容易看到了。不過每逢求偶季,夜幕低垂時,雄蟲便躲於樹叢或灌叢間鳴唱,叫聲非常響亮。《詩經‧豳風‧七月》篇的「莎雞振羽」,是指莎雞顫動其翅」鳴叫,也就是說雄性紡織娘翅覆蓋右前翅,互相摩擦而發音。


圖一:綠色型紡織娘。(楊正澤博士提供)


圖二:褐色型紡織娘。(楊正澤博士提供)


圖三:褐色型紡織娘的背面照。 (楊正澤博士提供)

詩情絡緯語
絡緯的鳴叫,常使人感歎秋天的短暫,曾經是無數騷人墨客吟詠的題材,用以寄託人們孤獨、失意、思鄉、懷舊等各種傷感悲切情緒,令古往今來多少多情的讀者愁腸寸斷。唐李賀〈秋來〉詩云:「桐風驚心壯士苦,衰燈絡緯啼寒素。」本來秋風吹落梧桐葉之聲,已經使李賀驚心動魄、無限悲苦了,在殘燈下又聽到絡緯的啼聲,宛如秋深天寒,有人在紡織寒布,使他更覺心寒。
李白〈長相思〉第一段云:「長相思,在長安。絡緯秋啼金井闌,微霜淒淒簟色寒。孤燈不明思欲絕,卷帷望月空長嘆。美人如花隔雲端。」此詩用秋聲、秋景感物而起興,是李白離開長安後,於沉思中回憶過往情緒的思緻。井邊華貴欄杆上,秋蟲絡緯的淒切鳴叫,激起孤棲者的落寞之感。淒淒微霜寒氣逼人,竹席(簟)也冷的使詩人不眠而起。孤零零的一盞燈,發出昏暗的燈火,令人引發相思之情。捲起窗帷看到的是一輪可望而不可即的月亮,只有徒然長嘆。如花的美人,遠遠的隔在雲端裏。此獨立句「美人如花隔雲端」,有托興意味。意旨在抒寫詩人因追求的政治理想(美人),不能實現(遠隔雲端)的苦悶。
宋文同〈新晴山月〉詩云:「高松漏疏月,落影如畫地。徘徊愛其下,夜久不能寐。怯風池荷卷,病雨山果墜。誰伴予苦吟,滿林啼絡緯。」文同是北宋的大畫家,詩又寫得很好,〈新晴山月〉更是詩、畫、樂交融之作。山月被高大的松樹遮住,只能從枝葉的間隙中,疏疏地透露出幾絲。照在松樹上的月光,將婆娑的樹影投在地上,宛如一幅水墨青松圖。這麼令人陶醉的美景,使詩人徘徊夜久,毫無睡意。池塘裏的荷花怕風吹,而將荷葉卷了起來。山上的果子被雨打,而紛紛墜落地上。此刻有誰在伴我苦吟呢?只有那滿林啼叫的絡緯。
宋周密〈西塍秋日即事〉詩云:「絡緯聲聲織夜愁,酸風吹雨水邊樓。堤楊脆盡黃金線,城里人家未覺秋。」淒風苦雨的暮晚,絡緯的聲聲哀鳴,仿佛在替佇立在水邊樓上的詩人編織愁緒。不過詩人著意的,倒是長堤上那些原本碧綠的柳樹柔條,飽受秋陽、秋風,已經枯黃。可是城中的人,還是熙熙攘攘,奔走紅塵,無人顧及季節的更替、感到秋意已濃。
《詩經》裡的蟋蟀是標誌時令,說明已經到了一年之末。豳州人稱蟋蟀:「趣織」,亦即「趨織、促織」,因其秋日鳴於織機下,聲如機梭,似言寒冬在即,催人織作,故語曰:「趨織鳴,懶婦驚」是也。明高啟〈夜雨不寐〉詩前半首云:「雨窗燭盡漏迢迢,秋滿床幃酒易消。蟋蟀催寒輸絡緯,梧桐鬧雨勝芭蕉。」記下詩人在雨夜中見蠟蠋燒盡,卻仍長夜漫漫,秋意充滿房中讓酒意消退,使人無法入眠。此時所聽到雨潑灑在梧桐樹聲,意韻贏過打在芭蕉葉上,也認為絡緯的鳴聲其督促秋寒來到的效力,實勝於蟋蟀。
清滿洲正黃旗人納蘭性德〈菩薩蠻〉詞云:「晶帘一片傷心白,雲鬟香霧成遙隔。無語問添衣,桐陰月已西。西風鳴絡緯,不許愁人睡。只是去年秋,如何淚欲流。」他的妻子盧氏婚後未久便物故,兩人感情很好,此詞可能為懷念故妻而作,意境孤獨。雖只是去年秋天的事,但是生死遙隔,無人問添衣。月已西,西風送來絡緯鳴叫,使愁人更無法入睡。
唐代李玫傳奇《纂異記》故事中,記錄了一則張生的故事,當中描述張生出遠門回家時,路過一地看到妻子被長鬚者要求唱歌,其後甚至有不禮貌的舉動,使得張生憤而丟擲瓦塊,分別擲中長鬚者的頭部和張生妻的額間,人物馬上消失。張生因此認定所見即妻子的魂而推斷妻亡悲慟不已,趕回家後發現妻子未死,談及此事才知道原來是妻子的魂離開了身體。唐代認為人夜間睡覺時,魂會離開身體,四處遊走活動。魂是具形體的真實存在,因而在外的張生便能看到其妻子的魂活動情況。由於張生妻是因睡眠而魂在外,在此情況下其魂乃稱「生魂」,有別於「亡魂」。當被驚嚇時,魂會立即回到身體中,因而張生妻歌唱時人實未死,只是在睡覺。
張生的妻子所唱歌詞云:「歎衰草,絡緯聲切切。良人一去不復還,今夕坐愁鬢如雪。」又「勸君酒,君莫辭,落花徒繞枝,流水無返期。莫恃少年時,少年能幾時?」此詞的題意,和唐杜秋娘的〈金縷衣〉「勸君莫惜金縷衣,勸君惜取少年時。花開堪折直須折,莫待無花空折枝。」相似,不過張生妻聽到悲秋蟲聲切切,想起丈夫在外淹久未歸,就更加令人覺得時不我予,要珍惜少年時了。
不過昆蟲的鳴叫,在不同時刻、不同心態以及不同的人物聽來,卻有截然相異的情趣和反應。明朝張弼〈絡緯〉詞云:「絡緯不停聲,從昏直到明。不成一絲縷,徒負織作名。蜘蛛聲寂寂,吐絲復自織。織網網飛蟲,飛蟲足充饑。事在人為不在聲,思之令人三歎息。」詞人指出絡緯從夜晚直到天明,叫個不停,卻「一絲無成」,徒負「紡織娘」之名。蜘蛛反而默默無語地吐絲織網,捕飛蟲充饑。詞人因而感嘆「事在人為不在聲」,正如西諺所言:「行動勝於空談」,自和聽到絡緯引起悲思的詩作,大異其趣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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