農業世界雜誌 第 283 期﹝ 2007 年 3 月﹞ 90-95 頁。
《詩情蟲語》 文/何所之
寄蜉蝣於天地
北宋全才文學家蘇軾﹝1037 – 1101﹞字子瞻,自號東坡居士,眉州眉山﹝今屬四川﹞人,二十二歲中進士。宋神宗朝,王安石兩度任相,行新法,蘇東坡極力反對,被下放為杭州、徐州等處地方官。元豐三年﹝1080﹞,又因謗新法得罪朝廷,被捕入獄,貶謫黃州﹝今湖北黃岡縣﹞當執掌地方軍事的助理官。蘇東坡的道士朋友楊世昌,不顧山路迢迢,從四川綿竹武都山,趕到黃州看望蘇東坡。他陪伴蘇東坡數月,兩人泛舟遊於赤壁之下,蘇東坡覩景興懷,寫了「文境邈不可攀」﹝清人方望溪語﹞的名作〈前赤壁賦〉。﹝注:湖北稱「赤壁」者有四處。三國時代周瑜破曹操的「赤壁」,在嘉魚縣東北。蘇東坡所遊的「赤壁」,又名「赤鼻」,位於黃岡縣城外。﹞
蘇東坡在政治上長期失意,屢遭貶謫,一生坎坷不平,可是仍舊心境曠達。
他在〈前赤壁賦〉裡,引用客人的話「寄蜉蝣於天地,渺滄海之一粟。」來指出,人生短暫得像蜉蝣寄存於天地間,渺小得像滄海中的一粒粟米。
采采蜉蝣,何蟲也?
「寄蜉蝣於天地,渺滄海之一粟。」,這千古傳誦名句所借喻的「蜉蝣」,到底是何物?「蜉蝣」一詞最早見於《詩經‧曹風‧蜉蝣》篇。《詩經》裡雖然將「蜉蝣」描述為「衣裳楚楚、采采衣服、麻衣如雪」的美麗昆蟲,可是並沒有明白指出是何種昆蟲。漢朝毛亨撰《毛詩古訓傳》裡道出此蟲生命短暫的特點,《荀子.大略篇第二十七》還談到蜉蝣尚有不飲不食的習性。《大戴禮記.夏小正》對蜉蝣的說明,則較詳細。文中除了指出此蟲朝生暮死之外,更進一步說明是在五月間大量出現,而且稱之「浮游」,似有暗指其為水生昆蟲。
現代昆蟲學裏所指稱的「蜉蝣」,乃是幼期為水生,屬於蜉蝣目(Ephemerida)。Ephemerida源自希臘文 ephemeros,是「僅一天 for a day」之義。在英文中,蜉蝣通稱
Mayfly﹝五月的飛蟲﹞,是因為蜉蝣常在春夏之交,大量自水中羽化而出。所以〈夏小正〉提及的那「五月間、大量出現、朝生而暮死的水生昆蟲:浮游」,正契合了現代昆蟲學蜉蝣目的昆蟲。
到了三國,古人對「蜉蝣」的指稱,似生轉化。吳人陸璣《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廣要.蜉蝣之羽》云:
蜉蝣,方土語也,通謂之渠略,似甲蟲,有肉,大如指,長三四寸,甲下有翅能飛。夏月陰雨時地中出。今人燒炙噉之,美如蟬也。樊光曰:是糞中蝎蟲,隨雨而出,朝生而夕死。﹝注:噉同啖,音淡,是吃的意思。﹞
陸璣的「蜉蝣」,再也不是水生昆蟲,而是土生甲蟲。晉郭璞注《爾雅》於「蜉蝣渠略」下謂:
似蛣蜣,身狹而長,有角,黃黑色,叢生糞土中,朝生暮死,豬好啖之。
郭璞似引申陸氏語,不但認為「蜉蝣」是甲蟲,還指出此甲蟲「有角,黃黑色」。陸璣、郭璞的重要共識是:「蜉蝣是生於糞土中、朝生暮死的甲蟲。」陸璣和郭璞的「蜉蝣」,就相當於現代昆蟲學的糞金龜類,包括臺灣閩南語的「牛屎龜」﹝圖1﹞。
不過筆者從現代昆蟲學角度權衡諸說之後,認為詩人創作〈蜉蝣〉所摹寫的對象,即是現代昆蟲學中的水生昆蟲蜉蝣,並非土生甲蟲。﹝詳見拙作〈從昆蟲學角度平議各家注疏《詩經》「蜉蝣掘閱」一詞之得失〉,《國文學報》,37期,頁1-20。民國九十四年六月。﹞
蜉蝣的外部形態及生活習性
蝴蝶的發育過程有卵、幼蟲、蛹及成蟲等四期,是屬於「完全變態」。蜉蝣的變態,其幼期的形態及生態環境,與成蟲不同,也沒有蛹期,不過具有與成蟲形態相同的亞成蟲期。亞成蟲脫皮而為成蟲,是昆蟲界中所特有,稱為「前變態」。
蜉蝣大小幾毫米到幾厘米不等,全世界共計23科2250餘種,臺灣有60多種。蜉蝣的幼期是水棲,叫做「稚蟲」。《本草》云:「或曰蜉蝣,水蟲也,狀似蠶蛾,朝生暮死。」但是蜉蝣的成蟲﹝圖2、圖3﹞及稚蟲﹝圖4、圖5﹞,腹端有尾毛二或三條,都不像羽翼置於背如屋脊的蠶蛾。
圖2. 一種扁蜉科Rhithrogena屬蜉蝣成蟲﹝David Mason博士提供﹞
圖3. 一種扁蜉科 Epeorus屬蜉蝣成蟲﹝David Mason博士提供﹞
圖4. 一種北美產扁蜉科蜉蝣稚蟲,體扁平,足寬扁,一般只能前後運動。
圖5. 北美產Hexagenia屬蜉蝣稚蟲,是很好的湖水水質指標生物。
初孵化的稚蟲,以皮膚呼吸。第一次脫皮之後,才有呼吸用的氣管鰓。稚蟲一般脫皮 15-25次,成對的氣管鰓也逐次增多﹝如圖6所示羽狀氣管鰓﹞。稚蟲期普通為 1-3年,但是也有一些種類只需3-4週。蜉蝣稚蟲幾乎全為草食性,吃水藻為主,只有極少數是肉食性。稚蟲的棲息場所,視種類而異:有生活於堤畔或水底污泥間者;有爬行於湖沼、溪流之石頭表面,或於水草間游泳者;更有特別喜歡居住在急水溪的種類。那些棲息在水底污泥間的稚蟲,其前足寬扁,適於泥土中掘「地道」,故有「河螻」之稱﹝圖6﹞。一旦兩頭開口的「地道」掘畢,在「地道」中的河螻,就不斷用背部的羽狀氣管鰓鼓動流水,以資呼吸。保持「地道」裡水的動流,還可以清除雜物以及防止「地道」下陷。
在溫帶地區,成熟的稚蟲一般在黃昏時分大量集體羽化,正午羽化的種類較少,朝生暮死的種類則大多於拂曉或薄暮羽化。羽化時,稚蟲通常「浮游」於水面,也有沿石塊或水草爬出水面的。接著稚蟲背面裂縫,爬出有翅蟲,行動不活潑,翅不透明或半透明,體色較暗,體表、翅、足常被有細毛和緣纓,稱為「亞成蟲」。亞成蟲隨即飛離產地,棲止之後並進行了一次脫皮,翅呈透明狀,才算是性器官完全成熟的「成蟲」。蜉蝣成蟲不飲不食,生命雖然短暫﹝數小時至數日﹞,但是有些卵胎生種類,也能活上兩週之久。
雄蟲通常在薄暮時成群結隊在水邊飛舞,雌蟲飛入其中與雄蟲進行交配。雄蟲有一對發達的倒圓錐形複眼,可以在昏暗中找到投入飛舞群的雌蟲,又有特長的前腳來抱住伴侶。雄蟲交配完后,很快就結束了生命,雌蟲產完卵,亦隨即死于水面,成為魚類的飼料。美國大湖區每遇蜉蝣羽化時,飛舞群密集如雲,常常遮住汽車司機的視線,堵塞冷卻器,遍地蟲體導致道路滑溜,汽車無法行駛﹝圖7﹞。蜉蝣除了是魚類的飼料之外,也被鳥類和蜻蜓捕食。鳥類既食空中的成蟲,也吃水生的稚蟲。
圖7. 公路上蜉蝣滿天飛,駕駛只好下來清除。﹝1946年照片,Illinois Natural History Survey提供。﹞
蜉蝣的卵,一般直接產於水中。有些種類,則先形成卵塊,待卵塊產落水中,被水沖散於水域各處。某些蜉蝣種類,產卵時先把翅摺疊後,爬入水中選擇適宜的場所,然後將一排排白色的卵塊產下,粘附在石塊上,卵全部產完之後才飛走。有些蜉蝣種類的卵殼,有如觸手的特殊構造,可伸展且具固著攀附之功能,有的卵外包有膠狀物。
所有蜉蝣的稚蟲,都是一直生活在水中的。雖然一般常見的蜉蝣﹝亞成蟲及成蟲﹞是「陸生」,中外昆蟲學界都將蜉蝣列為「水生昆蟲
Aquatic Insects」,因為長達1-3年的幼期﹝或稚蟲期,但是不能稱為「幼蟲期」﹞是水棲。由此足見古籍中所說朝生暮死的「蜉蝣」,指的是成蟲不是稚蟲。
蜉蝣的分布與水質監測
蜉蝣主要分布在熱帶至溫帶。但是因為生命活動的大部分時間在水裡,其分布受溫度、底質、水質和流水速度等的影響很大。稚蟲有漂游的習性,所以常常是處女地最先建立群落的動物。可是成蟲期短暫,身體又脆弱,以致限制了牠們長距離擴散的能力。因此海島和隔離的高山地區的蜉蝣,種類非常少。
這幾十年來,蜉蝣稚蟲已經被廣泛用於水質監測。臺灣大學水棲昆蟲生態學專家楊平世教授,用水棲昆蟲作指標生物,來判斷水質階級,蜉蝣就是其中的指標生物之一。依照楊博士的水質階級分類,要在未受或稍受污染的河段裡﹝A級水質的貧腐水性域﹞,才能找到扁蜉蝣和日本小蜉蝣。B級水質﹝略污濁水域﹞的指標蜉蝣是雙尾小蜉蝣和廣鰓蜉蝣。在C級水質的污濁水域裡,還可以找到姬蜉蝣類。水域的水質一旦淪為嚴重污濁的D級,就沒有任何蜉蝣類能存活了。
北美的「河螻」 Hexagenia﹝圖5﹞是很好的水質指標生物。這類蜉蝣在賓州大湖Lake Erie裡本來很多,後來因為沿湖城市下水道的污物,不斷排入此湖,導致嚴重污染。到了1950年間,湖中的Hexagenia幾近絕跡。1987年開始執行下水道污水處理,湖水水質改善之後,這類蜉蝣才又逐漸恢復先前的密度。
詩詞中的蜉蝣
《詩經‧曹風‧蜉蝣》篇,《詩》云:
蜉蝣之羽,衣裳楚楚;心之憂矣,於我歸處!
蜉蝣之翼,采采衣服;心之憂矣,於我歸息!
蜉蝣掘閱,麻衣如雪;心之憂矣,於我歸說!
楚楚,鮮明的樣子。采采,眾多之義,也作華麗解釋。麻衣,指蜉蝣的羽翼。於,即「與」。「歸處」、「歸息」、「歸說」都是死的意思。所以「於我歸處」等句,都是「我將與蜉蝣同歸於盡」之義。
歷來各家對「掘閱」的詮解,至少有六說:解釋為蜉蝣的出生為亞成蟲,或亞成蟲蛻化為成蟲;或將「掘閱」當「蜉蝣之容貌」解;或曰蜉蝣「掘地而出,蟲體鮮悅」;亦有作蜉蝣「穿穴而出」解釋;尚有一說,將「掘閱」當作聯綿詞,形容蜉蝣體貌俊美。如上所述,《詩經‧曹風‧蜉蝣》篇所摹寫的對象,是現代昆蟲學中的水生昆蟲蜉蝣,並非土生甲蟲,不能掘地或穿穴。所以筆者認為六說之中,以「聯綿詞」之說比較合乎蜉蝣的形態及生態,且與詩中前兩章對蜉蝣羽翼的靜態描述一致。
此篇的題解也至少有三種。一說認為詩人拿華麗卻短命的蜉蝣,來諷刺曹國地小而迫近危亡,君臣還習於奢華,不知亡國無日。另一說認為這首詩是用朝生暮死的蜉蝣做比喻,來嘆息人生短促。第三種解釋認為這詩是因為當時的人,只貪玩近娛而忘遠慮,所以詩人用蜉蝣做比喻,來諷刺他們。不過這三種題解的共識是:此蟲生命短暫。
如果依據「聯綿詞」之說來詮解「掘閱」,以上述第一說為此篇的題旨,那麼〈蜉蝣〉篇或可語譯如下:
蜉蝣的翅膀,好像穿著鮮明的衣裳;
我的心裡很憂傷,曹國已經像早生夕死的蜉蝣迫近危亡,這些君臣還那麼樣
講究服裝!
蜉蝣的羽翼,有如新衣多麼華麗;
我的心裡很憂傷,曹國已經像朝生暮死的蜉蝣滅亡旦夕,這些君臣還那麼樣
注重穿衣!
蜉蝣有俊美體貌,一身潔白有如穿著麻衣白袍;
我的心裡很憂傷,曹國已經像朝生暮死的蜉蝣旦夕不保,這些君臣還那麼樣
盛裝上朝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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