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7月31日 星期三


《台灣醒報》2019/7/25以整版篇幅刊登拙作為「專題報導」,可惜事先未經本人校對,以致排版有些錯誤,未及更正。今將拙作原稿發佈如下,敬請讀者來函賜教。2019.7.31.

傳染天狗熱的不是「蠓仔」,是「蚊仔」!

洪章夫
美國農業部退休昆蟲學研究員

本文的標題,似有聳人聽聞之嫌,其實不然!華語的「蚊子」和台語(河洛話) 「蠓仔」,古文的「蠓、蚊」釋義、自清以降台灣府縣諸志、台灣土史料、台灣民間文學,以及昆蟲學的觀點而言,是指兩類不同的昆蟲。華語的「蚊子」和台語 的「蠓仔」,雖然都屬於雙翅目的昆蟲,有些蠓類也會吸血,而與人、畜疾病有密切的關係,但是蠓類昆蟲都不會傳染天狗熱(登革熱)。

華語的「蚊子」,早期的日文台語文獻(如1914的《臺灣俚諺集覽》、1931的《臺日大辭典》、1931的《臺日新辭書》等)都用「蚊」字,標「バン」音(上聲),且有相關的俗語和詞句。民間如1935年嘉義捷發書店印行的歌仔冊《蠅蚊仔大戰歌》,也多用「蚊」,且讀為báng。華語的「蚊子」閩南語文獻用「蠓」字,首見於1982年廈門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漢語研究室出版的《普通話閩南語詞典》(以下簡稱《普閩詞典》) 「蠓」字也被教育部《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採用為「建議用字」,列傳統的「蚊」字為異用字。因此台語媒體(如最近開播的公視台語台)談及天狗熱時,都此疾是「蠓仔」傳染的。但是從古文的「蠓、蚊」釋義、台灣府縣諸志、台灣鄉土史料、台灣民間文學和昆蟲學的觀點來看,華語的「蚊子」台語用「蠓」字是不適宜的。今僅就古文的「蠓、蚊」釋義和昆蟲學的觀點,舉出「蠓仔」不是「蚊科昆蟲」,自然不會傳染天狗熱之理據。

古籍之「蠓、蚊」非一物

就「蠓」來說,《爾雅.釋蟲》:「蠓,蠛蠓。注:小蟲,似蚋,而喜亂飛。」(筆者注:《爾雅》是秦漢間經師綴輯舊文,遞相增益而成的中國最早的詞典,也是世界上現存最早的的單語言詞典。) 魏孫炎撰、由清馬國翰所輯《爾雅孫氏注》注「蠓」曰:「此蟲小於蚊」,指出「蠓」與「蚊」非一物。清邵晉涵《爾雅正義》註「蠓,蠛蠓」曰:「《眾經音義》引郭註云:『小蟲似蚋,風舂雨磑者也。』」清郝懿行《爾雅義疏》曰:「蓋蠓飛而上下如舂主風,回旋如磑主雨,今俗語猶然也。」漢許慎《文解字》收有「蠓、蟁(蚊)」二字,分註曰:「蠓,蠛蠓也。蠛蠓,細蟲也。蟁,齧人飛蟲。」宋陸佃《埤雅》有「蠓、蚊」,也各自分則,註「蠓」曰:「蠓飛磑則天風,舂則天雨。」與前雖然略有不同,然而都是指此蟲群飛時,如舂如磑的現象。

至於「蚊」,復據《埤雅》又註「蚊」曰:「蚊性惡煙,以艾熏之則潰。長啄如針,善螫。」宋羅願《爾雅翼》曰:「蚊者,惡水中孑所化,噆人肌膚,其聲如雷。」明張自烈《正字通》亦「蠓、蚊」分則,註「蚊」曰:「飛蟲,長喙如針,善螫人。冬蟄夏出,晝伏夜飛。」所註「蠓」,亦引郭璞「舂、磑」之。所以古籍中,「蠓」、「蚊」一直是指兩類不同的昆蟲。

國語推行委員會用「蠓」字,字義之根據是:「蠓」字見《列子‧湯問》:「春夏之月有蠓蚋者,因雨而生,因陽而死。」《釋文》注:「謂蠛蠓,蚊蚋也。」(《臺灣閩南語按呢寫》281期,2011-7-26修訂。)據楊伯峻《列子集釋》中注〈湯問〉:「朽壤之上有菌芝者,生於朝,死於晦。春夏之月有蠓蚋者,因雨而生,見陽而死。」注文云:「《釋文》云:蠓,莫孔切。蚋音芮,謂蠓蚊蚋也。二者小飛蟲也。」

蠓類昆蟲的幼蟲可依孳生地之不同 ,分為水生、半水生和陸生三類型。所以〈湯問〉:「朽壤之上有菌芝者,生於朝,死於晦。」指的是幼蟲陸生的蠓類,不是眾所周知幼蟲水生,俗稱「孑孓」的蚊蟲。

《列子》存在著晉人張湛託名戰國的列子所撰偽書的嫌疑,又屬於子部道家,注文引自唐陸德明撰之《釋文》。名物考證,最好用經部或史部的書;再者《列子》指蠓蚋「因雨而生,因陽而死」之,是反映由晉迄唐的錯誤觀察,並不合昆蟲學。據清方旭《蟲薈》,「蠓、蚊、蚋」是三種不同的昆蟲,且引《四書經註集證》曰:「蚋喜亂飛,其狀似蚊而小,望之如霧。」

昆蟲學之「蠓、蚊」也非一物

雙翅目昆蟲包括蚊、蠓、蚋、虻、蠅等。蚊、蠓、蚋屬於長角亞目,虻類屬於短角亞目,蠅類屬於環裂亞目。群舞是多數蠓類和蚊類交配的主要形式。但是蠓類的群舞形式為「如舂如磑」的橢圓形,雌蟲吸取人血的活動大多限於白晝,並以在室外取食為主。蚊子的群舞非「如舂如磑」,而且大多在黃昏之後,雌蟲深入人家「人膚血」。蚋類成蟲體短粗,吸血蚋白天活動,主要刺吸哺乳動物和鳥類的血。虻類蟲體粗壯有如蠅類,牛虻雌蟲刺吸牛馬,亦傷人類。有些台語網站誤以「虻」為「báng」,而寫成「虻仔叮牛角」。

《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「蠓báng」的釋義是:「蚊子。昆蟲名。形體細長,胸部有一對翅膀和三對細長的。雄蚊主食花蜜和植物汁液,雌蚊則多數以人畜的血液為食。卵於水面,孵化為水生幼蟲孑。」據此釋義,《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的「蠓báng」是蚊科的昆蟲,而不是蠓科昆蟲。可是此《辭典》的「蠓báng」,又依各地方言差異,列有:「蠓báng、蠓仔báng-á、烏蝛仔蠓oo-bui-á-báng、烏蟦oo-bui、烏蝛仔oo-bui-á、烏蝛oo-bui烏司蠓oo-sir-báng、烏司蠓仔oo-su-báng-á、躼跤蠓lò-kha-báng、草蠓tsháu-báng、花蠓hue-báng」等詞目。不過《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中所列的這些「蠓」,卻分屬雙翅目昆蟲中的四科:蚊科、蠓科、大蚊科、搖蚊科。

其實臺語所謂「蠓」,是指屬於蠓科(Ceratopogonidae)中的一些吸血種類。常見而重要的三類吸血蠓中,除庫蠓類晝夜吸血之外,細蠓類和蠛蠓類的吸血活動都限於白晝。此類昆蟲在台灣為害最嚴重的有蠛蠓類的台灣鋏蠓Forcipomyia (Lasiohelea) taiwana(Shiraki)和庫蠓類的荒川庫蠓(Culicoides arakawai)。荒川庫蠓俗稱雞糠蠓,雖晝夜活動,但只嗜食雞血,傳播雞住血原蟲性白冠病。

台灣鋏蠓(圖一)俗稱「黑微仔」,也就是教育部《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中的「烏蝛仔蠓oo-bui-á-báng、烏蟦oo-bui、烏蝛仔oo-bui-á或烏蝛oo-bui、烏司蠓oo-sir-báng、烏司蠓仔oo-su-báng-á」等。其雌蟲雖然也嗜吸人血,但是只在日間活動於室外。《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認為「烏蝛oo-bui、烏蟦oo-bui」等俗稱,是華語「蚊子」的各地方言差異詞目,而將蠓科和蚊科的昆蟲混而為一。再者,「蝛」原指俗稱「潮蟲或鼠婦」的一種小型陸生甲殼動物,體型粗短,不似蚊、蠓。《爾雅.釋蟲》:「蟦,蠐螬。注:在糞土中。」蠐螬是金龜子的幼蟲,所以「蟦」在字義上也不對。「黑」的臺灣閩南語是「烏」,「黑微仔」就是「烏微仔」,也讀「oo-bui-á」,小黒蟲也,所以用「烏微仔」為宜。一位廈門的網友在他的「部落格」上,提到一種「最不起眼、最狠、最讓人生畏,閩南人稱之為『烏斯蚊』」的小蚊,《普閩詞典》的「蠓」則,也列有「烏西蠓」。所以「烏司蠓oo-sir-báng(三峽偏泉腔)」和「烏司蠓仔oo-su-báng-á(台北偏泉腔)」,可能也是指台灣鋏蠓。



圖一:台灣鋏蠓(烏微仔蠓oo-bui-á-báng)。(林義祥先生提供)

至於「躼跤蠓lò-kha-báng」,那是既不會叮人吸血,也不會損害農作物,更不會傳播疾病,屬於大蚊科(Tipulidae)的大蚊(圖二),英文俗稱為Daddy long legs(長腿爹爹)。「草蠓tsháu-báng」(圖三)屬於搖蚊科Chironomidae),成蟲幾乎不取食,頂多攝取少量含有糖分的液體,更別說叮人。「花蠓hue-báng」就是蚊科(Culicidae) 的白紋伊蚊(Aedes albopictus)(圖四),也稱做白線斑蚊或亞洲虎蚊,腿帶白色條紋,身軀有白色的斑點。此蚊蟲原自東南亞,已散佈於各地,是天狗熱的病媒蚊。所以《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的「躼跤蠓lò-kha-báng、草蠓tsháu-báng、花蠓hue-báng」,都不是蠓科昆蟲,漢字宜寫為「躼跤蚊lò-kha-báng、草蚊tsháu-báng、花蚊hue-báng」。


圖二:台灣大蚊(台灣
跤蚊Tâi-uân lò-kha-báng)。(林義祥先生提供)


圖三:綠色搖蚊(草蚊
tsháu-báng)。(林義祥先生提供)


圖四:傳染天狗熱的白線斑蚊(花蚊
hue-báng)。(林義祥先生提供)

「台灣人」還是「台灣儂」?

前述華語的「蚊子」,早期日文台語文獻,只用標「バン(上聲)」音之「蚊」。雖然「蚊」的文讀音是「bûn」,但是據吳守禮2000年的《國台對照活用辭典》,「蚊」的訓音和「蠓」的語音báng一致,例如:拌蚊的「蚊」 標音一如「báng」。《台文華文線頂辭典》中,「蚊、蠓」都讀「báng」,有和「蚊báng」字有關的詞句共27則,但無「蠓」字一則,只有5則與「蠓báng」有關的詞句。台灣民間文學舘《詞彙語意辭典》的「蚊」,也是讀「bang2」,與「蚊bang2」字有關的詞句共22則。「蠓」讀「mang2」,只有兩則。由此可見「蚊」即使不是「báng」的本字,台語研究者歷來已經慣用「báng」的訓讀字「蚊」了。

再者,「蠓」字的讀音,據《唐韻》是「莫孔切」,又據《廣韻》是「莫紅切,音蒙」,皆非「báng」音。國語推行委員會《臺灣閩南語按呢寫》281期(2007-11-08)也說:「不過『蠓』音莫紅切(bông),是平聲,聲調不十分對當,雖然學界認為這個字是本字,但嚴格說只能算是同源字。」所以「嚴格說」「蠓」也不是「báng」的本字。

此情形,就如同華語的「人」,有人主張用「儂」。但是國語會認為:
「儂」不但有「人」的意思,也有「lâng」的發音,所以應該就是「lâng」的本字。既然知道「Tâi-uân-lâng」依照本字應該寫作「臺灣儂」,為什麼推薦用字公布的卻是「人」呢?主要因為「儂」不是現代華語的常用字,多數民眾看到「儂」不知道這個字的意思是「人」。(2008-09-18《教育部電子報》,第325期)

此華語「人」字的漢字選用原則,當可作為「báng」的選字參考。一如「儂」字,「蠓」不但不是現代台語的常用字,多數民眾看到「蠓」,也不知道這個字讀「báng」,是華語的「蚊子」。

結語

綜合上述,就古文的「蠓、蚊」釋義和昆蟲學常識,可知「蚊」、「蠓」自古以來就非一物,而台語的「báng」指的是屬於蚊科、蠓科、大蚊科、搖蚊科四類不同的昆蟲。「蠓」只能指蠓科類的昆蟲,其他三科的昆蟲,可以用台語學家歷來已經慣用「báng」的訓讀字「蚊」統稱之。

雖然臺灣人說「báng」之時,可能不細分是「báng-á」、「tsháu-báng」、「hue-báng」、「oo-bui-á-báng」還是「lò-kha-báng」。但是當我們說「鱷魚蚊仔香(薰)閣較濟來嘛無夠看(死)。」這句歇後語時,我們都知道用「鱷魚蚊香」,要薰的是深入人家「咂人膚血」的「蚊仔」,不是活動大多限於白晝,並以在室外取食為主的「蠓仔」。再者,我們只有晚上才在室內掛「蚊罩」,有誰會白天在室外掛「蠓罩」,來防烏微仔蠓呢?因為天狗熱的病媒蚊:白線斑蚊和埃及斑蚊,都不屬於蠓科,而是屬於蚊科的昆蟲,所以傳染天狗熱的是「蚊」,不是「蠓仔」!

筆者雖然對母語毫無研究,仍願就己身所學的昆蟲知識,及這十多年來考證古今昆蟲名稱所得心得,貿然提出以上管見,敬請海內外台語學家卓參。

相關文獻:
洪章夫,〈「蠓」是否適用為「báng」的推薦用字?〉,《海翁台語文學》第137 (20135) ,《台語常用字探討》專欄,頁30-47https://nubesinfinitae.blogspot.com/search?q=%E8%9A%8A














2017年2月16日 星期四

見證「病與死」

美洲台灣日報 《文藝廣場》2-14-2017

見證「病與死」 何所之
前言
佛教說人生有八苦﹕生苦,老苦,病苦,死苦,怨憎會苦,愛別離苦,求不得苦,五蘊熾盛苦。」此八苦中的「生、老、病、死」是人生自然也必然的過程,任誰無法
健兒和祥兒出生時,醫生都讓我進去陪慧,見證了「生」。如今年逾古稀,已「視茫茫、髮蒼蒼」而等著裝假牙,也被送進過幾次手術室,身歷「病、老」之苦,就還剩下「死路一條」等著我走。
這二十多年來在醫院和安寧療護中心當義工,為自己來日必走之路作心理準備。以下是這些年來所見「病與死」的幾則案例,就記憶所及,大致按時間順序予以記敘。為保護病人隱私,文中所用皆非真名實姓。
案例
剛逾知天命之年的費先生來自哈爾濱,未吸煙卻得肺癌。兒子還在上大學,費太太白天要上班,我們義工們輪流接送他去醫院做化療。後來病情惡化,就住院了。每次我去醫院看他時,費先生因為神智不清,以為他身在哈爾濱,我是坐船沿著松花江到哈爾濱去看他的,所以總是問我坐船坐了多久?有一天費太太下班之後來看他,我還沒走。他就緊捉著費太太的手說﹔「我死後要火化,請把我的骨灰撒在松花江上。」
翌日,我照常和幾位義工去FF市看四十多歲得睪丸癌的應先生。他、他太太和妹妹三人合力經營一家餐館,生意很好。數年前接雙親來美定居,生活正要安定下來,沒料想到自己卻得了癌症。一週之後,病情突然惡化,便立即以直昇機送到BJH大學醫院急救,我和陳師兄聞聲後就趕去安慰、協助家屬。翌晨再回到醫院時,只見應太太、應小姐和一些同修在病房裏隨著念佛機在念佛。在旁的護士輕聲細語地告訴我說﹕「Any time now」言下之意「病人隨時會走」,過不久應先生就往生了。同修們繼續為他助念,和應太太、應小姐商討、安排應先生的告別式之後,我就獨自回R市醫院去看費先生。
費太太請了假,獨自守在丈夫病床旁邊,注視著生命徵兆監視器vital sign monitor護士告訴她說費先生隨時都會離開人間。而我則務實的請她到走廊,和她商討身後火化的事。回病房時,發現費先生的心跳變慢,接著監視器的呼叫器beeper開始發出警示聲,紅色指示燈也閃爍著,護士趕了進來。此時,費太太握著她先生的右手,我握著他的左手,眼見著生命徵兆監視器逐漸顯示成一直線(心跳停止),護士才說﹔「He is gone 他走了!」
向費先生行了一鞠躬,然後陪費太太到醫院的小教堂。等她禱告結束之後,原本怕她此刻心情不好,開車危險,要送她回家。她認為沒問題,堅持自己開車回去,於是只好開著車跟在後面,一直到他們家門口才放心。
八年來,這是第一次在一天裏接續送走了兩位病人。回家途中,不禁百感交集。應老兩人古稀之年來到異邦,正待享受含飴弄孫之樂,卻遭此白髮送黑髮之慟!「樹高千丈, 葉落歸根。」費先生生前無法回哈爾濱,走了之後他的骨灰又何時才能撒在松花江上? 19836月慧走的時候,她的雙親都還健在,同樣的我也是眼睜睜地看著生命徵兆監視器,由微弱的波動直到成一直線!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,總算平安回到家。一進門,鞋子沒脫就躺在沙發上,頓時只感到全身無力,什麼事都不能做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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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先生是此地某大學的教授,兩年前胃癌開刀後接受化療,病況一直沒好轉。住院檢查出癌細胞已蔓延到各器官,只好決定回家接受居家安寧照顧hospice home care兩位手足也從台灣趕來。
有一天林太太說她先生想要到寺廟禮佛,託我和某道場的師父聯繫,安排妥適之後,當天下午就前往該道場。於是林教授的兩位弟弟,一個提著點滴、一個撐著哥哥坐在後座,林太太開著車隨著我前往精舍。帶著病人上車不容易,下車更難。我們四人一個提著點滴、一個從後面抱著他的腰、左右兩位攙扶著他,一步一步地走到佛堂。以林教授的身體狀況,原以為他只能在我們三個人的支撐之下,慢慢移步到佛前合掌三問訊。沒想到一進佛堂,他頓時精神抖擻,腳步踏實地自己走到拜墊之前,肅立合掌,然後禮佛三拜。
那天半夜,林教授獨自下床,朝西禮佛三拜,上床之後不久就往生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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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百多磅的O’Brien先生是愛爾蘭裔,因腸出血不止而住進醫院,我和護士要為他清洗身體。由於病中心情低落,他躺在床上懶得動,我們實在無法在床上推他翻身,給他清理排洩物、換床單。我只好哄他說,洗完澡我會唱歌給他聽。這時他才肯自動左右翻身,方便我們為他清洗。人一旦生了病,有時就像個小孩子。
把髒衣服和床單收拾好,回到O’Brien先生的病房。只見他雙目直視天花板,似乎為了下午要作大腸鏡檢查,看看是否罹患腸癌,而感到焦慮不安。我輕輕地叩門,他轉過頭來微笑地看著我,我說: I am back to sing a song for you.我回來唱歌給你聽。」他示意要我進出。我站在床沿,輕聲地為他唱父子親情的愛爾蘭民謠 〈Danny Boy丹尼男孩〉。唱完後,他緊緊握著我的手,淚流滿面地說: You made my day!你帶給我快樂的一天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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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oster 太太是膀胱癌患者,因為忍受不著疼痛,要護士再給她打止痛。可是離施藥時間還有兩小時,必須經由主治醫師許可,護士才能提前給她注射。在等醫師回覆的時候,Foster 太太請護士找一位牧師來為她禱告。因為醫院沒有駐院牧師,護士只好請總機打電話到附近的教堂詢問。等了半天,醫師一直沒回電話,牧師也沒著落。眼看她痛不欲生,靈機一動,建議她和我一起唸《馬太福音》裡的〈主禱文〉。於是她雙手握著我的手掌,開始和我唸:「Our Father who art in heaven, Hallowed be Thy name. ------. 我們在天上的父,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。------」我們一起唸了兩、三遍之後,Foster 太太就開始自己禱告。可能是原先注射的止痛藥開始生效,再加上禱告後,不再那麼緊張,沒多久她就睡著了。
兩天後我再回醫院,在病患單上一看到Foster 太太的名字,就到病房去看她。她滿臉笑容地和我打招呼,告訴我說她午後可以出院了。午飯後,她的丈夫來接她回家,我推著輪椅送她出院。我們在門廊等待她的丈夫開車過來的時候,Foster 太太問我是屬於哪個教會,我告訴她我是佛教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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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十六歲的Burton 太太是肺癌末期病患,我到醫院護士就要我去陪她。她躺在病床上一直喊著:「 Nurse! Nurse!Please come to help me!護士!護士!請來幫我!」 我走到床沿,輕輕地握著她的手,問她:「May I help you? 我可以幫妳嗎?」 可能是癌細胞已經蔓延到腦部,影響了神智,只見她語無倫次地一下子要我去找醫生、請護士,一下子又說她的女兒在外面,要我讓她進來,然後不停地嚷著:「 The Lord is taking me home. 主耶穌現在要帶我回家。」我只好對她說我們來唱聖歌。於是我唱 〈Jesus Loves Me 耶穌愛我〉,她也用那微弱的聲音,斷斷續續地跟著我一起唱。 我們接著唱 〈In the Sweet By and By到那日,樂無比〉 和 〈What a Friend We Have in Jesus 耶穌恩友〉,她也時斷時續地跟著我唸〈主禱文〉。唸完之後,我正要走開去照料其他病患時,老太太卻哀聲央求我不要離開,只好坐在床頭繼續唱聖歌給她聽。我把會唱的聖歌都唱完後,不知如何是好,只好哄她睡覺。她閉上眼睛,聽我在旁邊哼唱著 Johannes Brahms 的〈搖籃曲〉。不久後便沉沉睡去,我這才悄悄地退出病房,到一樓去替護士拿藥。
兩天後回醫院時,護士告訴我說Burton 太太今天很安靜,我擔心她的病情可能惡化了於是去病房看她。果然,她不再叫喊了,也不要求我留下來陪她,只是自言自語地說:「我要回家!」我問她知道我是誰?她低聲回答道:「你是安迪。」可憐的Burton 太太,已被病魔弄得神智不清,不再認得我了!護士替她更換點滴之後,撫著她的頭說:「Burton 太太,不要掛念,只要妳覺得時候到了,就讓主耶穌帶你走!」
下午,救護車來接Burton 太太去安寧病院,護士和我各在兩側陪著她,協助救護人員推擔架床。臨上電梯時,護士吻她的前額,我握著她的手,向她告別,而她已是一點反應也沒有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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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我循著往例,先到各病房補充醫護需要的手套和給病人一杯冰水。此時看到一位東方臉孔的病人,正在閉目養神,因為化療而掉光了頭髮,看不出是男士還是女士。後來一查名單,才知道是一位嫁給洋人的日裔,名叫Michiko (美智子)
過了一會兒再回去,輕輕地敲她的門,進去後用日語向她問候。在異鄉聽到自己的母語,她顯然很高興,我就用著生硬的日語和她交談。美智子女士原籍橫濱,嫁了一位美軍之後,隨夫來美已經快五十年,子女都已成家立業了。
她的病房窗外有個餵鳥台,正好有幾隻麻雀在啄食,我就說我們來唱日本兒歌〈麻雀的學校〉,接著又唱〈桃太郎〉、〈春來了〉、〈鳩〉及其他兒歌。等唱完幾首我會的兒歌之後,就拿出口琴,說要吹瀧廉太郎最知名的作品〈荒城之月〉給她聽。她很興奮地說她參加中學合唱團時,每年都演唱此名曲。我一邊吹口琴,一邊聽她那微弱的歌聲。可是還沒吹完,她已經是「傷心一掬淚如雨」,唱不下去了!
美智子女士和我「同是天涯淪落人」,將來我或許也會是個流落異鄉的癌末病人。若有義工唱〈雨夜花〉給我聽,我又何嘗不會「掩泣」而「青衫濕」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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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到安寧療護中心,護士就說三號病房的Lucy小姐很沮喪,要我去Cheer her up. 激勵、 安慰她。) 我進去向她問候,但她卻一直凝視著天花板,不吭聲,只好問她﹕「我來唱一首台灣民謠給妳聽好嗎?」她心不在焉地說聲「OOO. K.!好好好吧!」我就用台語唱〈Ia-Soo Thiann Gua 耶穌疼我〉。唱完了,她微笑地說「That is not a Taiwanese folk song. It is “Jesus Loves Me"!. 那不是台灣民謠,那是 〈耶穌愛我〉!」接著我就用口琴吹〈What a Friend We Have in Jesus 耶穌恩〉、〈Jesus Loves Me 耶穌愛我〉和其他聖詩給她聽,她也跟著唱了起來。
一星期之後,我再回去看她,問她要我吹那些歌給她聽?她回答說要我吹那首「台灣民謠」。我說﹕「那妳就跟著唱喔!」我一邊吹一邊聽她唱,發覺她唱的不是英語,就停下來問她到底是用那種語言在唱?她說﹕「It’s in Spanish 是西班牙語。」我說「Don’t you try to fool me! I know it is “Cristo me ama, bien lo se.” in Spanish! But that was not what I heard. 妳可別想耍我!我知道西班牙語歌詞是﹕Cristo me ama, bien lo se. 我可沒聽到妳這麼唱。」Lucy 哈哈大笑地說﹕「I was pulling your leg. 我是在開你玩笑。I just made it up那是我臨時瞎編的歌詞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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結語
小學畢業時考上某中學初中部,七舅媽給我的獎品是一支日本名牌蝴蝶牌的口琴。這六十多年來,我到處流浪,最後寄寓異邦,沒想到這支老口琴還在身邊,而且是我當療護義工的「道具」。
昆蟲學家將昆蟲破蛹殼外出成為成蟲的過程,稱為「羽化」,在蝴蝶裡,倒是頗富機趣。宋蘇軾〈前赤壁賦〉云:
「飄飄乎遺世獨立,羽化而登仙。」世稱仙人能飛昇變化,所以得道成仙,叫「羽化」。蝴蝶羽化雖非「成仙」,卻是象徵「解脫」。
原籍瑞士的生死學大師伊莉沙白‧庫伯勒-羅斯醫師(Elisabeth Kübler-Ross,M.D.),早年在波蘭協助安頓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後的難民時,去參觀過希特勒集體殘殺猶太人的集中營。她發現營房木頭牆壁上,到處刻畫著蝴蝶。當時她無法了解「蝴蝶」,對於那些即將被置之死地的猶太人,究竟有何意義。此後二十五年,羅斯醫師從協助無數瀕死病患,安詳面對死亡的切身經驗中,領悟到「蝴蝶」的人生涵義。原來,當人們在這塵世克盡己職之後,一待機緣成熟,我們就會拋棄肉身、病痛、恐懼和人生的一切煩惱,像一隻破蛹殼的桎梏而出的蝴蝶,飛回上帝的身邊。那些瀕死的猶太人所刻畫的蝴蝶,就象徵著他們對死的體悟,而能視死如歸。
如今我當安寧療護義工,每次有病人「羽化」,回到家看到院子裡那些會翩翩飛舞的「花朵」,使這學昆蟲學的我,更加瞭解了「蝴蝶」所蘊含的人生真諦羅斯醫師也於2004824日「羽化」,飛回上帝的身邊了。

Witnessing sickness and death
Case 7
Soon after I arrived at our inpatient care center, the nurse told me that the patient in Rm. 3 was very depressed and asked me to cheer her up. I went in and said "Good morning" to her, but she just starred at the ceiling without any response. So I asked her if I could sing a Taiwanese folk song for her. She reluctantly replied "OOO ---K." When I finished singing, she smiled and said " That is not a Taiwanese folk song! It is 'Jesus loves me'". I then played "What a Friend We Have in Jesus", "Jesus Loves Me" and other hymns on my harmonica and she sang along.

When I went back and visited her the following week, I asked her which hymn she would like me to play. She said "The Taiwanese folk song". So I asked her to sing along. As I played this hymn on my harmonica, I noticed that she was not singing it in English. So I paused and asked her in what language was she singing? She replied "It's in Spanish." I told her" Don’t you try to fool me! I know it is 'Cristo me ama, bien lo se.' in Spanish! But that was not what I heard." She burst into laughter and said " I was pulling your leg. I just made it up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