蠅頭微利，著甚乾忙？

農業世界雜誌 第310期﹝2009年6月，頁98-102。

《詩情蟲語》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何所之

蠅頭微利，著甚乾忙？

蜉蝣的英文是 Mayfly (五月的飛蟲)，而fly又是蠅類的通稱。因此1960年代美國新聞處出版的中英文對照雜誌，有一期就誤將「Mayfly」直譯為「五月蠅」，而成日文「討厭」之意。本文的「蒼蠅」是指「家蠅Housefly」，河洛語或稱「戶蠅」，本文依胡鑫麟《分類台語小辭典》，用「蝴蠅」二字。

蝴蠅食臭臊

是的，五月的蒼蠅的確真討厭。小時鄉下環境衛生不好，菜市場的魚、肉攤位和住家的廚房，經常是群蠅密集的地方，真是「狗蟻食蜜，蝴蠅食臭臊」(各有所好)。廚房裏除了懸掛「蝴蠅粘」之外，還可以用蒼蠅拍打蒼蠅。攤販不能用蒼蠅拍打魚、肉上的蒼蠅，又沒地方懸掛「蝴蠅粘」，只好不勝其煩地拿著毛巾趕蒼蠅。上次回鄉，欣見環境衛生已大大改善。雖然隔鄰那家豬肉店的切肉砧板上，還偶而有幾隻蝴蠅，村里再也沒有群蠅密集的現象。這家豬肉店更進入機械化驅蠅，用小馬達裝上簡單螺旋槳，細槳葉末端綁上細長的塑膠繩，就能在切肉砧板上繞圈子揮舞，趕走偶而前來的蝴蠅。

蠅類的幼蟲叫做蛆(圖一)，河洛語稱之「屎礐仔蟲」，在糞坑或腐敗的動物屍體上常可看到。臺灣俚諺「較算屎礐仔蟲」，指好動調皮的小孩有如蛆。蠅蛆在不同條件下的生長狀況、齡期大小等特徵，可供法醫作為推斷尸體的死亡特點和死亡期限的參考指標。成熟的蠅蛆爬到乾涼的地方化蛹，此時寄生蜂可趁機在蛹內產卵，寄生蜂的幼蟲就把蠅蛆吃掉。幸免被殺的蠅蛹羽化後，雌蠅約過36小時就性成熟。只交配一次後，將精蟲儲存，陸續使用數回。雄蠅有各自的地盤，不允許其他雄蠅入侵，也隨時「迎娶」任何入境的雌蠅。

圖一：蒼蠅生活史，順時鐘方向：蛆、蛹、成蟲、卵。(取自Nebraska大學昆蟲學系網站， Jim Kalisch攝。 )

蒼蠅只有前翅一對，後翅退化成平衡棒，輔助飛行，所以屬於雙翅目昆蟲類。蒼蠅除用雙翅飛翔及薨薨作聲之外，還可以在牆壁或任何垂直平面上行走，或在天花板上倒掛著漫步。這是因為蒼蠅的腳上有腺體，能分泌液汁，藉著液體的表面張力，使蒼蠅的腳貼附在任何平面上。

古籍有關蠅類生態的記載

《爾雅》是秦、漢間經師綴輯舊文，遞相增益而成的，為我國最古老的字典。《爾雅》的〈釋蟲第十五〉專論蟲類 (註：古籍裏所定義的「蟲」類，實際包括動物學的「爬蟲類」和「節足動物」，後者尚含有「非昆蟲類」。) 《爾雅》裏提到：「強醜捋。蠅醜扇。」強、蠅等皆為蟲名，「強醜捋、蠅醜扇」等詞，據《爾雅》的說法皆為形容該昆蟲之習性。「強醜捋」，指的是蠅類以腳自摩捋 (註：「強」，亦有指米中蠹小蟲之說)。蠅類不飛的時候，確實經常以腳自摩捋及用前腳清刷兩個複眼，也常用後足「捋其翅」。這是因為蠅類足上的細毛，有味覺和嗅覺感受器。「繩」字也有近似蠅類「好以腳自摩捋」習性的意涵，宋陸佃《埤雅》云：「蠅好交其前足，有絞繩之象。故繩之為字，从蠅省。」蠅飛時薨薨作聲，滋擾安寧，就是「蠅醜扇」，指蠅類有好搖翅的習性。

《詩經．齊風．雞鳴》篇是妻子催促丈夫早起，去上朝的詩。全篇三章，第一章云：「雞既鳴矣！朝既盈矣！匪雞則鳴，蒼蠅之聲。」意思是說「你聽公雞在喔喔啼叫，大家都已經去早朝了。」貪睡的丈夫卻說「不是公雞在啼叫，那是蒼蠅在喧鬧。」《詩經．小雅．青蠅》篇，詩人以青蠅飛聲比喻讒言，勸誡君王勿聽。全篇三章，每章之首有「營營青蠅，止于樊」、「營營青蠅，止于棘」、「營營青蠅，止于榛」之句。蒼蠅沒有金屬光澤，所以這些停在籬笆上、酸棗樹上、榛樹上的「青蠅」，不是蒼蠅，是屬於麗蠅科的金蠅。清邵晉涵《爾雅正義》曰：「蒼蠅際曉群飛作聲，青蠅則終日營營如有所求，皆自搖其翅也。」古人觀察何等仔細！

蒼蠅不咬人

蒼蠅的口器屬於舐吮式(圖二)，不能吃固體食物，只能吸液體物料，或用唾液將固體食物溶解、消化後吸取。也會反芻半消化的食物，再吞下去。牛欄馬廐有類似蒼蠅的廐蠅 (圖三)，牠的口器屬於刺吸式。棍棒形口吻的尖端，有角質切齒，以便切鑽吸血之用 (圖四)。廐蠅偶而也飛到住宅區，所以咬你的不是蒼蠅，是廐蠅。

圖二：蒼蠅伸出口器，舐吮糖水。(.取自Wikipedia網站，Mark Turney攝，依據GNU Free Documentation License轉載。)

圖三： 廐蠅(左)和蒼蠅(右) 。(取自Nebraska大學昆蟲學系網站， Jim Kalisch攝。 )

圖四：廐蠅露出尖端有角質切齒的棍棒形口吻，在腿上切吸人血。(取自Nebraska大學昆蟲學系網站， Leon Higley攝。 )

蒼蠅到處飛，到處吐口水，又吃個不停，就隨時解大便。全身的細毛又沾染病媒，因此會傳遞傷寒、痢疾、霍亂、炭疽病、連珠瘡、眼炎、肝炎、小兒麻痺等，甚至於傳播瘟疫、肺結核、天花和麻瘋等疾病。蒼蠅一般滋生於住宅區，白天活躍，晚間停息在屋角或天花板上，也會遠飛數英哩之外覓食，到處傳播疾病。

空手捕蠅絕招

小時候，廚房裏也有不少蒼蠅，尤其竈頭上更多。祖母不用蒼蠅拍除蠅，但見她右掌五指微合，揮手橫掃竈頭，就捉了一大把蒼蠅。然後往地上或熱水盆裏一甩，蒼蠅全體暴斃地上或燙死在熱水盆裏。我也學會了這一招，在大學上昆蟲研究法時，還示範過此「空手捕蠅絕招」呢！

原來老祖母這一捕蠅絕招是有科學根據的。蠅類的視覺有幾近360度的視野，加上相當進步遁逃的反應能力，確保牠們的生存。加州理工學院，有「蒼蠅博士」之稱的狄肯森 (Michael Dickinson)教授，分析高速錄影鏡頭後，發現果蠅預料有威脅時，會馬上估計危險來自何方、角度幾度，然後調整姿勢，隨時準備朝相反方向飛走。果蠅的這一套臨危應變，前後只需一百毫秒 (既十分之一秒)。不過如果同時從不同方向襲擊，果蠅就會被迷惑，而不知該往那方向飛逃了。蒼蠅的臨危應變也是一樣。蒼蠅拍上的洞，減少空氣阻力，增快拍下去的速度，使拍下時所產生的氣流減到最小，不讓蒼蠅感到有被襲擊的危險。可是蒼蠅見到拍子從上面打下來，就都朝兩邊斜向飛走。在竈頭上揮手橫掃，無異追捕朝相反方向飛逃的蠅群，效果比用蒼蠅拍好。

詩情蠅語

唐詩僧寒山〈富兒多鞅掌〉詩云：「富兒多鞅掌，觸事難祇承。倉米已赫赤，不貸人斗升。轉懷鉤距意，買絹先揀綾。若至臨終日，吊客有蒼蠅。」富家人職務煩忙，事事難應承。倉米堆積多年，都已變赤紅色，還不貸人斗升。時刻心懷取巧豪奪之計，買絹時要揀比絹還貴的綾。落得命終之後，吊 (弔) 客除蒼蠅而外，別無他人。

宋守端禪師〈蠅子透窗偈〉云：「為愛尋光紙上鑽，不能透處幾多般。忽然撞著來時路，始覺平生被眼瞞。」蒼蠅為了向陽尋光，在紙窗上忽上忽下、飛來鑽去。可是撞來撞去，卻老是碰上紙窗而落地。正當牠百般無奈之際，忽然湊巧地撞上剛才飛進來的那條路，才得了生路，飛了出去。世上學禪的人，大多數和蒼蠅鑽窗一般，一味研讀禪宗經典或祖師語錄，以為就可以入禪之門。瞎鑽了一輩子，還是成不了佛。其實從內觀默省，才是真正通向禪的「來時路」。

韓愈〈送侯參謀赴河中幕〉詩云：「默坐念語笑，癡如遇寒蠅。」歐陽修〈病告中懷子華原父〉詩云：「自是少年豪橫過，而今痴鈍若寒蠅。」陸游〈杭湖夜歸〉詩云：「昔如架上九秋鷹，今似窗間十月蠅。」詩人都以怕冷的蒼蠅，在入秋後軟綿綿、懶洋洋、動都不想動的習性為比喻。這個比喻，由來已久。唐人張鷟《朝野僉載》就曾記下了以凍蠅比喻人的性格：「蘇味道才學識度，物望攸歸，王方慶體質鄙陋，言詞魯鈍，智不逾俗，才不出凡，俱為鳳閣侍郎。或問元一曰：『蘇、王孰賢？』答曰：『蘇九月得霜鷹，王十月被凍蠅。』或問其故。答曰：『得霜鷹俊捷，被凍蠅頑怯。』時人謂能體物也。」﹝節引張鷟《朝野僉載》（北京：中華書局，1997年），頁89。﹞秋蠅不願走動的特性，也成了墨人騷客喜愛引用的喻表。

周邦彥〈醉桃源〉詞寫一個婦女相思情深的情懷，下片云：「情黯黯，悶騰騰，身如秋後蠅。若教隨馬逐郎行，不辭多少程。」除了用同樣的蒼蠅比喻之外，還用《史記．伯夷列傳》「蠅附驥尾以致千里」的典故。這位女士雖然心情愁苦不樂如秋後蠅，若能「隨馬逐郎行」，精神一振，再遠都不介意。

蘇東坡〈滿庭芳〉詞云：「蝸角虛名、蠅頭微利，算來著甚乾忙。事皆前定，誰弱又誰強。」蝸牛的觸角、蒼蠅的頭，都是比喻極微小。世人終日營營苟苟，爭名奪利。但是功名利祿，無非蝸角蠅頭，況得失自有因緣。失之未必弱，得之未必強，何爭之有？

宋周紫芝〈竹坡詞〉二〈醉落魄〉云：「 柳邊池閣，晚來卷地東風惡，人生不解頻行樂。昨日花開，今日風吹落。楊花卻似人飄泊，春雲更似人情薄，如今始信從前錯。為個蠅頭，輕負青山約。」人本流轉於世上，不應慨歎，畢竟花開花落為必然的現象，不應執著在世上名利的爭逐。詞人感嘆從前自己竟為了蠅頭小利，而輕易地辜負歸隱山林的約期。古人隱居於山林，因此多用青山意喻隱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