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3月30日 星期一

萬籟蕭然蟋蟀鳴



北美世界日報世界周刊2004125

萬籟蕭然蟋蟀鳴   /何所之

    勞動節一過,暑假就算告一段落,我也開始在清晨健行的途中,經常遇到徒步上學的大衛和傑森。傍晚在公園散步時,再也看不見數月前北來報春的知更鳥,只有一群吃得胖胖的鴻雁,在池塘裡戲水。「秋風起兮白雲飛,草木黃落兮雁南歸。」﹝漢武帝劉徹《秋風辭》﹞,這些雁子,不久也會被蕭蕭秋風送回南方去的。雖然離秋分還有十幾天,那些曾經高高低低映照過暮空的螢火蟲,早已無覓處,只有幾隻秋蟬還在樹梢高唱著。隨著蕭瑟秋風的來臨和寒蟬商秋之音的消逝,敗葉衰草下的地棲蟋蟀和枝葉草叢上的樹蟋蟀,也開始鳴叫。牠們此起彼落地演奏著孟秋協奏曲,其悠揚琴韻,堪與祕瓦第(Vivaldi)《四季》協奏曲中的《秋興》相媲美。

淒淒切切的秋蟲

    李賀《秋來》詩云:「桐風驚心壯士苦,衰燈絡緯啼寒素。」絡緯就是紡織娘,是蟋蟀的「近親」,因為鳴叫時聲如「軋織、軋織」,而得名。本來秋風吹落葉之聲,已經使李賀無限悲苦了。在殘燈下又聽到絡緯的啼聲,使他更覺愁煩。孟浩然《秦中感秋寄遠上人》詩云:「日夕涼風至,聞蟬但益悲。」孟襄陽在長安落榜後,流落秦中,窮愁潦倒,蟬的叫聲,使他更加悲傷。敦煌曲子詞《菩薩蠻》云:「香銷羅幌堪魂斷,唯聞蟋蟀吟相伴。」夜半蟋蟀的吟叫,使獨守空閨的思婦,越發感到寂寞而難以釋懷。這些秋蟲的鳴叫,徒增詩人騷客悲秋懷人的愁苦情懷。倒是劉禹錫一反文人悲秋的傳統,在《秋詞》詩裡高唱著:「自古逢秋悲寂寥,我言秋日勝春朝。」雖然各種蕭瑟的秋聲,並不激起我的羈旅之情和思歸之心,可是我並不像劉賓客那般因為「晴空一鶴排雲上」而「便引詩情到碧宵」。倒是因為這些秋蟲的鳴叫,使我憶起兒時的歡樂,而覺得異鄉秋色的可愛。

    秋蟲之中,我獨偏愛蟋蟀。周邦彥《齊天樂》詞云:「暮雨生寒,鳴蛩勸織,深閣時聞裁剪。」蛩就是蟋蟀,牠那「織、織」的鳴叫聲,好像在催人趕快縫製寒衣,故又名促織。王仁裕《天寶遺事》云:「每秋時宮中妃妾皆以小金籠閉蟋蟀,置枕函畔,夜聽其聲,民間爭效之。」所以蟋蟀的飼養始於唐代,在當時是養來聽牠的鳴聲。顧文薦《負曝雜錄》云:「鬥蛩亦始于天寶間,長安富人鏤象牙為籠而畜之,以萬金之資,付之一喙,其來遠矣。」可見鬥蟋蟀也是從唐代開始的。到了宋朝,鬥蟋蟀的風氣大盛。南宋宰相賈似道,在西湖畔築屋,稱為「半間堂」,從事鬥蛩之戲,還寫了一本《促織經》。據《宋史》記載,當金兵圍攻襄樊時,賈似道居然還在「與群妾據地鬥蟋蟀」呢!
 
蟋蟀的種類

    全世界大約有三千種蟋蟀,依其棲所分為地棲性、草棲性和樹棲性三大類,會鬥的蟋蟀屬於地棲性蟋蟀類。草棲性蟋蟀如咭蛉,秋季發出「飛哩哩----」鳴聲。樹棲性蟋蟀如蘇州的黃綠色樹蟋,鳴叫時作「嘍嘍----」長音或「飛嘍飛嘍----」之聲。台灣的地棲蟋蟀共計53種,約佔全世界地棲蟋蟀種數的二十分之一。台灣常見的地棲蟋蟀有:台灣大蟋蟀;黃班黑蟋蟀;白緣眉紋蟋蟀;烏頭眉紋蟋蟀;小扁頭蟋蟀;大扁頭蟋蟀。小時候我們在台灣南部玩的黃班黑蟋蟀,有兩種色型:棕色型俗稱「赤羌仔」,黑色型俗稱「烏龍仔」。

    我們在台灣鄉下「咬烏龍仔」﹝鬥蟋蟀﹞,並沒有玩到廢寢忘食、荒廢學業。那時候的農家難得給孩子買玩具,「咬烏龍仔」是村童娛樂之一。在台灣幾乎全年有蟋蟀,但以六、七、八月最活躍。有一種叫「肚扒仔」的大蟋蟀,只會叫不善鬥,村童喜歡抓「肚扒仔」來用爐灰餘燼煨脆了吃。放學後我們常拿汽水瓶裝滿水,帶著玻璃罐,在草地上和菜園附近,到處找土塚「灌肚扒仔」。找到土塚後,先把土堆撥開使洞口顯露,再灌水。幾分鐘後,「肚扒仔」就從爛泥裡慢慢露出頭來。一看到蟋蟀的頭和那在空中揮舞的絲狀觸角,我們真是萬分興奮,但又不能馬上伸手去抓,否則蟋蟀頭一縮倒退回去,就甭想「灌牠出門了」。此時必須按兵不動,大家圍著洞口,靜待蟋蟀進一步露出胸部。一旦全身曝露,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,生擒台灣大蟋蟀,把牠「關進」玻璃罐裡。

    會鬥的蟋蟀不會挖洞,我們就帶著火柴盒,四出掀稻草堆、翻爛木頭,或在田邊、牆角「斂步隨音」﹝張鎡詞﹞,尋找蟋蟀。抓蟋蟀時,要懂得辨別雌雄,因為只有雄蟋蟀才會叫、會鬥。雌、雄蟋蟀的末端都有一對長尾毛,只是雌蟋蟀在這兩根尾毛的中間,又長了一根細長針狀的產卵管,容易辨認。

蟋蟀的發音機制

    紡織娘和蟋蟀是蝗蟲的近親,牠們都屬於昆蟲界的直翅目。金龜子和蝴蝶的發育過程有卵、幼蟲、蛹和成蟲四期,屬於「完全變態」,直翅目昆蟲經過的是卵、若蟲和成蟲的「漸進變態」。若蟲除了尚未有羽翅及生殖器官之外,與成蟲的形體頗為接近。這些直翅目昆蟲的發音器,一般可分為兩型:﹝1﹞翅膀相互摩擦發音者﹝如紡織娘和蟋蟀﹞;﹝2﹞後腿與翅膀摩擦成音者﹝如一部分的蝗蟲﹞。《詩經‧豳風‧七月》云:「五月斯螽動股,六月莎雞振羽。」就是指這兩種發音方式:動股」是「動兩條腿」作聲,「振羽」是「顫動其翅」鳴叫。

    雄蟋蟀鳴叫時,是翹起那對翅脈特化的前翅,用左翅內緣的彈器,利用兩翅的張閉,來回摩擦右翅下面的弦器而發出聲音,再經身體各部的共鳴,產生蟋蟀獨特的鳴叫聲。有些蝗蟲的後腳腿節內方,有一列相當於彈器的乳頭狀突起;前翅基部有一段特別加粗的部分,相當於弦器。雄蝗蟲既是以後腿與翅膀摩擦發音,此發音裝置往往亦見於雌蝗蟲,不過發育不完全,無聲可發。

    蟋蟀的「耳朵」長在前腳上,鼓膜位於內側或外側,或兩側皆有。蟋蟀的鳴叫聲除因種類而有異之外,每隻蟋蟀所發出的聲音也因行為背景,而有不同的「語調」。一般常聽到的是雄蟋蟀單獨時發出的「呼喚聲」,用來招引雌蟋蟀及趕走其他雄蟋蟀。一俟雌蟋蟀「聞聲」接近時,雄蟋蟀就改調發出「恰、恰、恰」的「求偶聲」。交配順利完成後,雄蟋蟀還會叫幾聲來安撫雌蟋蟀呢。萬一交配過程中斷,雄蟋蟀也會「埋怨」似的叫一兩聲。叫聲最響亮的是「攻擊聲」,這是兩隻雄蟋蟀「比武」時,攻擊或優勝者發出的聲音。

蟋蟀是自然界的溫度計

    蟋蟀的各種鳴叫聲,除了聽起來顯然不同之外,也可以將錄得的聲音,用聲紋訊號分析儀分析後,列印出聲紋圖及波形圖,而一目了然地「看出」這些「蟋蟀話」的不同。例如台灣大蟋蟀的「呼喚聲」,一次唧聲常超過93個脈衝,但是黃班黑蟋蟀每一唧聲只有5個脈衝。
因為蟋蟀是冷血動物,牠的新陳代謝率也受周遭溫度的影響。因此,氣溫上升時,蟋蟀也叫得快。1897 年塔伏學院 (Tufts College) 的物理學教授鐸貝爾 (A. E. Dolbear)在一篇以《蟋蟀當溫度計》為題目的研究報告中指出,可以根據雪白樹蟋蟀(Snowy Tree Cricket)每分鐘發聲的次數來估計外界的溫度。他觀察結果導出的計算公式是: T=50+[(N-40)/4]; “T” 是華氏溫度;“N”每分鐘發聲的次數。後來有人認為把40改為39,結果會更正確。

    對此「自然界的溫度計」有興趣的讀者,可以到佛羅里達州大學的網站<csssrvr.entnem.ufl.edu/~walker/handbook/SnowSong.html>,去聽雪白樹蟋蟀,在熱、暖、涼、冷四種環境下的不同叫聲,用這套計算公式來算算當時的溫度是華氏幾度。不過此公式只適用於雪白樹蟋蟀,其他的昆蟲各自有一套計算公式,例如T=60+[(N-19)/3] 適用於一種螽蟴 (Cryptophyllus perspicalis)至於一般的地棲蟋蟀,發聲的頻率,除了受外界溫度的影響之外,也與其他因素﹝如蟲齡、交配成敗等﹞有關。

鬥蟋蟀的技巧

    其實不是只有我們這些鄉下孩子才喜歡「咬烏龍仔」,據說以前古都台南赤崁樓的大榕樹下,就是當時的蟋蟀市場。鄉下人把抓到的蟋蟀裝簍,帶去那裡販賣。我們小孩以「咬烏龍仔」來彈耳根取樂,大人們卻像鬥牛賽馬那般,拿鬥蟋蟀來賭錢。

    抓完蟋蟀回到家裡,趕快向母親要一條番薯,切成小塊來餵蟋蟀。火柴盒是當年鄉下孩子們放「家當」的容器,彈珠、小鵝卵石、雞母珠、相思豆,無所不裝。可是蟋蟀常常夜裡咬破火柴盒「開溜」,等我第二天要帶蟋蟀去上學時,才發現火柴盒有個洞,蟋蟀早已逃之夭夭。後來我就用黏土做小方盒,等母親做好晚飯,再把土方盒放進「灶頭﹝台語﹞」裡,用餘燼把它烘乾。蟋蟀雖然咬不破這種「土法」燒成的容器,但攜帶不便,所以上學時還是要用火柴盒裝蟋蟀。

到了學校,先將蟋蟀藏在教室外面,免得放在書桌裡萬一上課時叫起來,被老師沒收。一下課,我們男生就去拿自己的「寵物」,跑到樹下蹲著圍起來「咬烏龍仔」,她們女生則圍坐在走廊上玩「扱硞仔」﹝撿沙包﹞。我們把一節竹筒劈成兩塊竹槽,拿來當鬥蟋蟀的「擂台」。「咬烏龍仔」之前,先用雙手把蟋蟀裹在掌心,從指縫往裡面輕輕吹氣。然後翻開左掌用右腕拍左腕,左掌上的蟋蟀一向上甩,右掌就往前畫。等左掌一接到甩下來的蟋蟀,就重複用右腕拍左腕,讓蟋蟀在空中再甩幾次,最後把牠裹在掌心吹吹氣,這才讓牠上場。可能是人體呼出去的二氧化碳,使蟋蟀輕度昏迷,又被在空中甩了幾次,經過這番處理的蟋蟀上「擂台」時不但不會跳走,還臨敵不畏,見黑即鬥。有時我們也躲在女生後面,趁她們在那裡「一放雞,二放鴨,三分開,四相疊‧‧‧﹝台語﹞」玩「扱硞仔」玩得正入神時,偷偷摸摸地拔根長髮來綁蟋蟀的後大腿,然後抓緊髮絲,讓蟋蟀繞圈子飛一陣子。飛完之後,蟋蟀也就乖乖上場了。

    「咬烏龍仔」開始時,上回合的贏家和這次的挑戰者分別從竹槽的兩端進場,主人用細草心輕輕地觸摸蟋蟀的尾毛,促使牠們前進。此時但見兩對絲狀的觸角,隨著蟋蟀的徐徐前進,分別在空中揮舞。如果兩隻蟋蟀「旗鼓相當」,一旦碰面就馬上張開大顎,以短兵相接,展開肉搏戰,直到其中一隻受傷或斃命。不過一般都是速戰速決,只須牙齧、足蹬一回合即可決勝負。輸家拔腿跳出竹槽,贏家翹起前翅,「高呼萬歲!」全場的觀眾也不約而同地齊聲叫好。要連續鬥贏三場的蟋蟀,才算是當天的「常勝將軍」,主人這才滿面笑容、得意洋洋地把「烏龍仔」放回火柴盒裡。美國蟋蟀沒有我們玩的「烏龍仔」那麼凶猛善鬥,相鬥時雖然也張開大顎一副兇相,輸贏全在於能否把對方推開。只要對方認輸退卻,贏家從不追擊咬傷對手。

孤蛩夜語遊子夢

    幾十年過去了,我早已離鄉背井做了異鄉客。有一天半夜,我矇矇中似乎夢見在家鄉和一群同學在玩「咬烏龍仔」,可是蟋蟀的叫聲是那麼清晰,一點也不像夢境。睜眼開燈仔細一看,原來臥房裡有一隻蟋蟀,孤零零的在牆角暗自鳴叫著。《詩經‧豳風‧七月》云:「七月在野,八月在宇,九月在戶,十月蟋蟀入我床下。」不錯,那時候已經是秋意蕭瑟,到處葉落花黃、枯葉滿階,蟋蟀也千方百計想竄進車庫避寒,所以樓下偶而也有幾隻蟋蟀在鳴叫。可是我的臥室在樓上,牠們是怎麼上樓的?這種臥室裡「孤蛩夜語」的事,一連發生了好幾次。有一天晚上我終於發現,原來蟋蟀是沿著空調的管道爬上樓,再從通氣孔竄進臥室的。岳飛《小重山》詞云:「昨夜寒蛩不住鳴。驚回千里夢,已三更。」岳武穆也有半夜被蟋蟀吵醒的經驗,他只好「起來獨自繞階行」了。

記得以前和孩子們一起看過一部卡通影片,是根據喬治‧薛爾登 (George Selden) 的書《時報廣場的蟋蟀》(The Cricket in Times Squire)改編的。這隻來自康州鄉村名叫「契斯特(Chester)」的蟋蟀,每天在時報廣場地鐵站的報攤舉行兩次「演奏會」,給主人招徠很多顧客,自己也成為紐約市的「新聞人物」。有一天傍晚,當契斯特在為報攤的顧客演奏時,一片孟秋的枯葉從時報廣場被吹進地鐵站,恰巧降落在牠的籠子旁邊。契斯特這時候才發覺秋天已經來臨,不禁想念著康州故鄉的秋色。當晚契斯特再也沒心情排練翌日的演奏,決定結束牠那風頭甚健的都市生活,回到秋高氣爽,到處是金黃色的南瓜和玉米垛的康州田野。看完電影,我給孩子們敘說我童年玩蟋蟀的事,可是他們覺得蟋蟀還是沒有電動玩具那麼好玩。

宋寧宗慶元二年﹝西元一一九六年﹞,張鎡和姜夔在張達可家會飲,聞屋壁間有蟋蟀聲,兩人相約同賦促織。張鎡的《滿庭芳‧促織兒》,寫景狀物,細筆描述,曲盡形容之妙。姜夔的《齊天樂》詞有寄託,不賦蟋蟀之形,而詠蟋蟀之聲。這兩首詞是文壇上詠歎蟋蟀的名篇,可惜都把蛩聲描述成「淒咽悲沉」﹝張鎡詞﹞或「哀音似訴」﹝姜夔詞﹞,還好張鎡提到「兒時曾記得,呼燈灌穴,斂步隨音。任滿身花影,獨自追尋。攜向華堂戲鬥,亭台小、籠巧妝金。」這段詞句勾起我兒時玩蟋蟀的快樂情景。

翁森《四時讀書樂》詩云:「昨夜庭前葉有聲,籬豆花開蟋蟀鳴。不覺商意滿林薄,蕭然萬籟涵虛清。」我常把躲在車庫牆腳的蟋蟀抓來,養在小酸酪罐裡,擺在書房。在萬籟蕭然的秋夜,一邊聽契斯特演奏牠的《秋興》,一邊朗讀唐詩宋詞,我當然也覺得「讀書之樂樂陶陶」了!


圖一:白緣眉紋蟋蟀雄蟲呼喚的雄姿。﹝取自楊正澤編著《地棲蟋蟀及棲所保
育》﹞  


圖二:白緣眉紋蟋蟀雌成蟲。﹝取自楊正澤編著《地棲蟋蟀及棲所保育》﹞

圖三:台灣大蟋蟀()黃班黑蟋蟀()呼喚聲的聲紋圖及波形圖。﹝取自楊
正澤編著《地棲蟋蟀及棲所保育》﹞


圖四:夜間振翅鳴叫的雪白樹蟋蟀雄蟲。﹝North Carolina大學Asheville
分校 T. G. Forrest博士提供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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