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美世界日報世界周刊2004年5月23日封面主題
千樹萬樹夏蟬鳴 /何所之
老紅眼兒又來了!
今年五、六月間,美國東部的喬治亞、田納西、肯塔基、伊利諾、印地安納、密西根、俄亥俄、北卡、維吉尼亞、西維吉尼亞、馬里蘭、德拉瓦、新澤西、賓州及紐約等15州的居民,會見識到全世界最大的「蟲口」爆發,到處將有成千上萬的蟬出現,密度可達到每英畝一百五十萬隻!這種一吋半大的蟬,全身漆黑,頭上有一對大而鮮紅的眼睛,所以媒體上向來以「老紅眼兒又來了!」﹝The
Return of the Old Red Eyes!﹞的標題來報導此種蟬。牠的發育期間頗長,幼期在土中時期長達17年,故名「十七年蟬」。蟬類的幼期,通常在1-5年間。
除了「十七年蟬」之外,美國還有發育期也長達13年的「十三年蟬」,兩者通常合稱「週期蟬」﹝Periodical cicada﹞,屬於同翅目蟬科裡美洲獨有的Magicicada屬。「十三年蟬」有四種,「十七年蟬」有三種。這些「週期蟬」,只見於洛磯山脈以東。「十七年蟬」分佈較廣,「十三年蟬」則以南方各州為主。這兩種蟬又依照每次出現的次序,各別分為數種「子代」(brood),而且以1893年出現的那一批為第一子代(Brood I)。此後根據出現的次序,每批依次以羅馬數字編號。所以「十七年蟬」的編次是 Brood I 至Brood XVII,「十三年蟬」的編次是Brood XVIII 至Brood XXX。不過「十七年蟬」有五個子代、「十三年蟬」有十個子代,早已相繼絕跡了。各子代的分佈範圍差異很大,有的只限於數百平方英哩內﹝例如「十七年蟬」Brood VII只見於紐約州西部的 Finger Lakes一帶﹞,「十七年蟬」Brood X則遍佈15州﹝也就是今年光臨的這一批蟬﹞。有些地方﹝如北卡、維吉尼亞、馬里蘭等州﹞這兩種「週期蟬」都有,不過要每隔221年﹝亦既13 乘17 ﹞,兩者才會同時同地出現。可是從1893年至今,尚未有兩者同時同地出現的記錄,所以至少還要等100多年呢!
上一次「週期蟬」的出現是在2002年,特別的是,那年「十七年蟬」的Brood VIII和「十三年蟬」的Brood XXIII同時出現。不過Brood VIII只見於俄亥俄州、西維吉尼亞州和賓州,Brood XXIII則遍及阿肯色、路易斯安那、密蘇里、密西西比、肯塔基、田納西、伊利諾和印地安納等州。所以兩者雖然同年出現,並沒有同地出現。下一次「週期蟬」的出現是2007年,是「十七年蟬」的Brood XIII,只有發生在愛阿華、伊利諾、印地安納、密西根和威斯康辛等五州。
「週期蟬」的生活史
金龜子和蝴蝶的發育過程有卵、幼蟲、蛹和成蟲四期,屬於「完全變態」,蟬經過的是卵、若蟲和成蟲的「漸進變態」。若蟲除了尚未有羽翅及生殖器官之外,與成蟲的形體頗為接近。這些長久蟄伏地下的「十七年蟬」幼齡若蟲,經過五個齡期,到第十七年的春天,業已發育成熟。羽化的前幾週,成熟若蟲開始挖掘通往外界的隧道。此時但見樹下遍佈小洞,有些形如煙囪。羽化之夜,成千上萬的若蟲在日沒沉西之後,不約而同離開地洞,蹣跚地爬到附近的植物上停歇。片刻之後,蟲體從頭、胸背方開始縱裂。一會兒,乳白色、柔軟的成蟲便從裂縫處出現,以腳緊抓若蟲殼慢慢掙扎之後,才把身體掙脫出來。若蟲的殼稱「蟬蛻」或「枯蟬」。脫殼羽化後,要過四至六天翅變硬了,體色也變了,才成為一隻能飛能叫的「週期蟬」。
成蟲只活幾個星期。雄蟬第一腹節的兩側有發音器,故昔稱「蟬以脅鳴」。雌蟬在同一位置只有聽器,謂之「啞蟬」。雄蟬叫聲,喧噪貫耳,且可遠傳一哩外。雄蟬被逮捕時,便作出「吱─吱─」驚駭叫聲。牠們常聚集在一塊「高歌合唱」,來招引雌蟬。當雌蟬聞聲而至時,博得青睞的雄蟬就一邊接近雌蟬、一邊發出「求愛聲」。雌蟬則以顫動翅膀來示意,接受雄蟬的「求婚」。交配之後,雄蟬相繼死亡,數週來高吭急促的蟬聲,這才逐漸平息。不會鳴叫的雌蟬,開始用產卵器在嫩枝條上,切一連串Y形的縫,產下20多粒卵。每隻雌蟬產400到600粒卵,產卵既畢,也隨即「香消玉殞」。六至十週後卵孵化,第一齡若蟲鑽入土中,在地下以口器刺吸植物根部的汁液為生,17年後再以成熟若蟲現身地表。
「週期蟬」的生活史這麼長,每次又數以萬計地同時出現,這是動物界獨一無二的現象,也是牠們得天獨厚的種族繁衍的條件。雖然美國有一種專門捕蟬的胡蜂﹝俗稱Cicada Killer﹞,但是雌蜂每次也只能螫一隻蟬,使牠麻醉,還得「抱」牠回地下洞,在蟬的身上產個卵,把洞室封閉之後才繼續捉,所以「治蟬效率」很低。真正大肆捕殺「週期蟬」的獵人,倒是蛇、鼠、鳥、蛤蟆,甚至於貓、狗等動物。不過「週期蟬」這種「不出則已,一出上萬」的策略,讓捕食者一下子怎麼吃也吃不完,造成「過飽現象」,而對「週期蟬」倒足了胃口。再者,因為這種「食物」只有每隔13或17年才出現一次,而且不久就又隱匿地表,所有捕食者本身的數量,也無法配合地相對增多,來掠取如此眾多的「週期蟬」。試想那一種動物,能依靠隔那麼久才出現的食物果腹,而能生存?所以自然界裡,一向沒有專門捕食「週期蟬」的天敵。不過倒是有一種團孢霉屬(Massospora)的蟲生真菌 Massospora cicadina,專門寄生「週期蟬」的若蟲,而且代代傳染。這可能是導致有些「週期蟬」的子代,早已相繼絕跡的主因。在中國,蟬的若蟲為菌類寄生,長出角狀子座體 (stroma),不能羽化而死亡者,稱為「蟬花」或「冠蟬」。蟬花可入藥,據說有治小兒驚癇症的功效,蟬蛻亦有同效,且能止瘧疾。
這個初夏雖然會到處都是「十七年蟬」,但是牠們既不咬也不螫人。蟬的那種由四根長針所構成的刺吸式口器,只適於穿刺植物組織吸取汁液。雌蟬的產卵器,也只用在嫩枝條上切縫產卵。牠們也沒有毒,更不會傳染疾病。不過太多蟬集中在樹上刺吸汁液或切縫產卵,小樹還是無法承受這種創傷,會導致枝條折斷過多而死。雌蟬似乎對橡樹、楓樹、山茱萸 (dogwood)、果樹及果核樹﹝如胡桃﹞有偏好,不喜歡常綠樹。所以「十七年蟬」一開始出現,就要用網罩來保護貴重的小樹。樹幹部分要綁紮完備,以防雌蟬趁虛而入,沿著樹幹爬上去產卵。至於大樹以及不滿三年的果樹,也最好等蟬期過後才修剪,以便清除嚴重受害枝條。接著施肥,來促進生長及傷口的癒合,避免導致疾病。至於在地下的若蟲,雖然為數相當可觀,因為生長極其緩慢,每次刺吸植物根部汁液時「胃口很小」,對樹的傷害,是微不足道的。
中國古人對蟬早有研究,殷墟甲骨上已經有蟬字,銅器也有蟬形的飾紋。蟬可能也是殷代富貴人家所喜愛的珍貴食品,並且是用來祭拜祖先的東西。所以不但食具上刻有蟬紋,還把玉雕刻成蟬琀,讓先人含在口裡。周代及漢代古墓中出土的玉、石蟬琀,都具有蟬的眼睛、口器和聽器的形象。東漢王充撰《論衡‧無形》篇云:「蠐螬化為復育,復育轉而為蟬。」所以蟬的地下若蟲,古稱「蠐螬」,出地羽化前的若蟲,稱「復育」,不過現代昆蟲學家,將金龜子的幼蟲總稱為「蠐螬」。古人夜以火取蟬,稱為「耀蟬」。《荀子‧致士》篇云:「耀蟬者,務在明其火振其樹而已。」清王先謙《集解》曰:「火必明而後蟬投焉,蟬以陽明為趨也。」可見古人早就利用蟬的趨光性來捕蟬。據宋代陶穀撰的《清異錄》記載,唐代長安人有賽蟬的風俗。他們聚蟬較鳴,以久暫為高低,稱爲「仙蟲社」。
蟬,俗稱「蜘蟟」或「知了」,古稱「蜩」。《詩經》裡〈豳風‧七月〉便說:「四月秀葽,五月鳴蜩。」;又〈小雅‧小弁〉有:「菀彼柳斯,鳴蜩嘒嘒。」;而〈大雅‧蕩〉亦載:「如蜩如螗,如沸如羹。」;好用寓言的莊子也在〈逍遙遊〉提及「蜩與學鳩笑之。」,這些古文中的「蜩」,就是指「蟬」,可見「蜩」是一個相當古老的名詞。漢代的揚雄《方言》,依照蟬在各地的方言,將牠們歸納為九類。可惜形態記載簡單,無法逐一考證。許慎在《說文解字》裡,將「蜩」分為:馬蜩、螗蜩、蜋蜩、茅蜩、寒蜩數種。
蟬大約有一千五百種,分佈於溫帶、亞熱帶和熱帶。依據周堯、雷仲仁等人1997年整理的《中國蟬科志》,中國已知種類達227種,最大的是「蚱蟬」﹝體長40-48毫米﹞。此蟬大多數棲息在楊柳上,夏月鳴聲甚大而單調。明末的張潮在《幽夢影》裡說:「植柳可以邀蟬」,所邀的諒必就是蚱蟬吧?入藥用的蟬蛻,一般用此蟬之殼。此外,喜晝間集體合唱,鳴聲作長吱的是「赭蟟」;喜歡傍晚或清晨合唱,鳴聲雄壯的是「夏至蟟」;秋季晝間,鳴聲如鳥的是「黑蛁蟟」,也叫做「寒蟬」。還有那五、六月間從早到晚,作「吱─吱─」鳴叫聲的「蟪蛄」,以及七、八月,晝鳴夕刻不鳴,音如「鳴鳴鳴─」的「鳴鳴蟬」。「春蟬」棲松林,只發生於早春。「紅娘子」又名「紅蟬」,清晨棲草間,動作遲鈍,容易捕獲。至於那分佈全中國,深秋鳴聲凄急的,就是歷代詩人筆下的「寒螿」。台灣大約有七十餘種蟬,其中最為常見的,有台灣熊蟬、蟪蛄、茅蜩、黑翅蟬、薄翅蟬及體長只有兩公分,常見於草叢之間的草蟬。
「蟬」的台灣閩南話叫做「暗晡蠐」。台灣各地有不同版本的「暗晡蠐」兒歌,我們南部鄉下流行的是:「暗晡蠐,哮咧咧,哮要嫁;嫁何位?嫁竹頂。竹頂無搓圓,嫁海墘。海墘無綠豆,嫁海鱟。海鱟處處飛,嫁西瓜。西瓜人愛台﹝殺﹞,嫁秀才。秀才秀連理,嫁老鼠。老鼠鑽入孔,嫁魚翁。魚翁愛釣魚,嫁蟾蜍。蟾蜍愛吃蚊,嫁水桶。水桶要貯水,嫁著一個癩哥鬼!」蟬姑娘到頭來還是沒嫁到好丈夫。一到夏天芒果快要成熟的時候,我們就結夥在樹下,一邊唱著「暗晡蠐,哮咧咧,哮要嫁;-----。」一邊在樹下尋聲覓蟬。捕蟬之前,要先刮一小塊芒果或柚子樹上的黏汁,黏貼在細竹竿的末端。握著竹竿抬頭仰望找蟬,然後對準蟬身「點」下去,把蟬黏住。此時被逮捕的蟬,「吱─吱─」地發出驚駭叫聲,附近的蟬也多聞「聲」飛逃。我們就轉移陣地,到另外一棵樹下去尋覓。
蟬是「至德之蟲」
在《伊索寓言》中〈螞蟻和蟬〉的故事裡,把蟬寫成夏天一味玩樂,好逸惡勞的懶惰蟲。等到冬季,向勤勞的螞蟻乞討不到食物,只好挨餓。中國古人可沒這麼說!
漢末的曹植在〈蟬賦〉中讚揚「蟬」說道:「唯夫蟬之清素兮,潛厥類乎太陰。在盛陽之仲夏兮,始遊豫乎芳林。實澹泊而寡欲兮,獨怡樂而長吟。聲皦皦而彌厲兮,似貞士之介心。內含和而弗食兮,與衆物而無求。」晉朝傅玄的(蟬賦)也對「蟬」讚不絕口地說:「美茲蟬之純潔兮,惠陰陽之微靈。……及無爲而自得兮,聆商風而和鳴。」晉人陸士龍的〈寒蟬賦〉中說,昔人稱讚雞有五德﹝筆者注:即「首戴冠者文也,足搏距者武也,敵在前敢鬥者勇也,得食相告仁也,守夜不失時者信也。」五德﹞,而寫賦歌頌。他認為其實蟬也「才齊其美,獨未思之,而莫斯述」罷了,陸士龍接著替蟬說項:「夫頭上有蕤,則其文也;含氣飲露,則其清也;黍稷不享,則其廉也;處不巢居,則其儉也;應候守常,則其信也;加以冠冕,取其容也。君子則其操,可以事君,可以立身,豈非至德之蟲哉!」所以古人心目中的蟬,是志行高潔耿介之士的象徵,不是《伊索寓言》中,好逸惡勞的懶惰蟲。可見中、西對蟬的觀感,可說是相去懸遠了。
詩情蟬語
蟬向來是詩人騷客吟詠的題材,《御定全唐詩》裡就有953首詩提到蟬。雄蟬之所以叫個不停,是為了求偶,達成繁衍後代的使命。牠們因為種類的差異,而會發出各種不同的叫聲。可是蟬聲在不同時刻、不同心態以及不同的人物聽來,卻有截然相異的情趣和反應。
孟浩然〈秦中感秋寄遠上人〉詩云:「日夕涼風至,聞蟬但益悲。」孟襄陽在長安落榜後,流落秦中,窮愁潦倒,蟬的叫聲,更助他悲傷的情緒。宋代樂史撰《太平寰宇記》就說:「齊女怨王而死,尸變為蟬。」給蟬一個悲淒的身世。本來蟬鳴很難斷言就是哀怨之聲,但聽在身經南宋覆國之變的王沂孫耳裏,就在他的〈齊天樂‧蟬〉道出:「一襟餘恨宮魂斷,年年翠陰庭樹。乍咽涼柯,還移暗葉,重把離愁深訴。」認定了庭中綠樹上的蟬鳴,就是齊女魂魄在訴怨呢!唐張仲素〈秋閨思〉詩云:「碧窗斜月藹深暉,秋聽寒螿淚濕衣。」思婦一覺醒來,心頭本來就已無比寂寞。那秋蟲的悲鳴,更使她不禁淚下如雨。宋趙彥端的〈點絳唇‧途中逢管粹〉下片是:「我是行人,更送行人去。愁無據,寒蟬鳴處,回首斜陽暮。」他鄉遇故知本是快事,但想到自己已是旅人,卻又送走了另一位旅人,最後反而沒人送自己,只得獨自行進。這種難以言喻的愁苦,只有用淒切的寒蟬鳴聲和暗淡的夕陽餘暉來形容。
得到唐太宗屢次稱讚的虞世南有「德行、忠直、博學、文詞、書翰」五絕美號,他的〈蟬〉詩云:「居高聲自遠,非是藉秋風。」古人認為蟬鳴是藉秋風之力,才那麼響亮。虞世南認為是「居高」,而非「藉秋風」。虞伯施托物言志,而帶有自況的意味。駱賓王因為上疏論事,觸怒了武則天而遭誣陷,以貪贓罪名下獄。他在獄中聽到秋蟬高唱而作的〈在獄詠蟬〉詩云:「霧重飛難進,風多響易沉。」即借蟬來比喻自己,因為環境惡劣,才能無從施展,小人讒言,直言難達天聽。蟬鳴在駱賓王聽來,竟成了患難呼聲!李商隱的〈蟬〉詩云:「本以高難飽,徒勞恨費聲。」李義山因為受牛李黨爭影響,抱負難申,所以借蟬自喻清高而貧困難飽,怎樣自辯也是無人理解,是滿腹牢騷與無奈。
梁朝詩人王籍,存詩不多。他因泛舟若耶溪,觸發歸思之情,而有〈入若耶溪〉詩中的「蟬噪林逾靜,鳥鳴山更幽。」二句千年絕唱。「蟬噪林」應該是喧囂的,但是真的靜寂無聲,反而不覺其靜。倒是眾蟬的單一鳴噪,反而映襯出山中悠閒靜謐的氣氛。王維〈輞川閒居贈裴秀才迪〉詩云:「倚仗柴門外,臨風聽暮蟬。」即用無所事事的動作,表達傾聽秋蟬鳴叫的心態:是聽,是無物、無我、無心的聆聽,讓詩人的清閑和悠然,躍然紙上。陸游〈烏夜啼〉詞下片云:「弄筆斜行小草,鉤簾淺醉閑眠。更無一點塵埃到,枕上聽新蟬。」陸放翁罷隆興通判後,入居山陰﹝今紹興﹞鏡湖之濱。因為受到村居生活的陶冶,心情比較寬暢,而能夠體味到「枕上聽新蟬」的欣趣。
張潮的《幽夢影》說道:「春聽鳥聲,夏聽蟬聲,秋聽蟲聲,冬聽雪聲;白晝聽棋聲,月下聽簫聲,山中聽松聲,水際聽欸乃聲,方不虛此生耳。」躬逢「十七年蟬」出現之年,千樹萬樹夏蟬鳴之際,你的感受又是如何呢?
圖一:正在脫殼的「十七年蟬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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