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7月31日 星期三


《台灣醒報》2019/7/25以整版篇幅刊登拙作為「專題報導」,可惜事先未經本人校對,以致排版有些錯誤,未及更正。今將拙作原稿發佈如下,敬請讀者來函賜教。2019.7.31.

傳染天狗熱的不是「蠓仔」,是「蚊仔」!

洪章夫
美國農業部退休昆蟲學研究員

本文的標題,似有聳人聽聞之嫌,其實不然!華語的「蚊子」和台語(河洛話) 「蠓仔」,古文的「蠓、蚊」釋義、自清以降台灣府縣諸志、台灣土史料、台灣民間文學,以及昆蟲學的觀點而言,是指兩類不同的昆蟲。華語的「蚊子」和台語 的「蠓仔」,雖然都屬於雙翅目的昆蟲,有些蠓類也會吸血,而與人、畜疾病有密切的關係,但是蠓類昆蟲都不會傳染天狗熱(登革熱)。

華語的「蚊子」,早期的日文台語文獻(如1914的《臺灣俚諺集覽》、1931的《臺日大辭典》、1931的《臺日新辭書》等)都用「蚊」字,標「バン」音(上聲),且有相關的俗語和詞句。民間如1935年嘉義捷發書店印行的歌仔冊《蠅蚊仔大戰歌》,也多用「蚊」,且讀為báng。華語的「蚊子」閩南語文獻用「蠓」字,首見於1982年廈門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漢語研究室出版的《普通話閩南語詞典》(以下簡稱《普閩詞典》) 「蠓」字也被教育部《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採用為「建議用字」,列傳統的「蚊」字為異用字。因此台語媒體(如最近開播的公視台語台)談及天狗熱時,都此疾是「蠓仔」傳染的。但是從古文的「蠓、蚊」釋義、台灣府縣諸志、台灣鄉土史料、台灣民間文學和昆蟲學的觀點來看,華語的「蚊子」台語用「蠓」字是不適宜的。今僅就古文的「蠓、蚊」釋義和昆蟲學的觀點,舉出「蠓仔」不是「蚊科昆蟲」,自然不會傳染天狗熱之理據。

古籍之「蠓、蚊」非一物

就「蠓」來說,《爾雅.釋蟲》:「蠓,蠛蠓。注:小蟲,似蚋,而喜亂飛。」(筆者注:《爾雅》是秦漢間經師綴輯舊文,遞相增益而成的中國最早的詞典,也是世界上現存最早的的單語言詞典。) 魏孫炎撰、由清馬國翰所輯《爾雅孫氏注》注「蠓」曰:「此蟲小於蚊」,指出「蠓」與「蚊」非一物。清邵晉涵《爾雅正義》註「蠓,蠛蠓」曰:「《眾經音義》引郭註云:『小蟲似蚋,風舂雨磑者也。』」清郝懿行《爾雅義疏》曰:「蓋蠓飛而上下如舂主風,回旋如磑主雨,今俗語猶然也。」漢許慎《文解字》收有「蠓、蟁(蚊)」二字,分註曰:「蠓,蠛蠓也。蠛蠓,細蟲也。蟁,齧人飛蟲。」宋陸佃《埤雅》有「蠓、蚊」,也各自分則,註「蠓」曰:「蠓飛磑則天風,舂則天雨。」與前雖然略有不同,然而都是指此蟲群飛時,如舂如磑的現象。

至於「蚊」,復據《埤雅》又註「蚊」曰:「蚊性惡煙,以艾熏之則潰。長啄如針,善螫。」宋羅願《爾雅翼》曰:「蚊者,惡水中孑所化,噆人肌膚,其聲如雷。」明張自烈《正字通》亦「蠓、蚊」分則,註「蚊」曰:「飛蟲,長喙如針,善螫人。冬蟄夏出,晝伏夜飛。」所註「蠓」,亦引郭璞「舂、磑」之。所以古籍中,「蠓」、「蚊」一直是指兩類不同的昆蟲。

國語推行委員會用「蠓」字,字義之根據是:「蠓」字見《列子‧湯問》:「春夏之月有蠓蚋者,因雨而生,因陽而死。」《釋文》注:「謂蠛蠓,蚊蚋也。」(《臺灣閩南語按呢寫》281期,2011-7-26修訂。)據楊伯峻《列子集釋》中注〈湯問〉:「朽壤之上有菌芝者,生於朝,死於晦。春夏之月有蠓蚋者,因雨而生,見陽而死。」注文云:「《釋文》云:蠓,莫孔切。蚋音芮,謂蠓蚊蚋也。二者小飛蟲也。」

蠓類昆蟲的幼蟲可依孳生地之不同 ,分為水生、半水生和陸生三類型。所以〈湯問〉:「朽壤之上有菌芝者,生於朝,死於晦。」指的是幼蟲陸生的蠓類,不是眾所周知幼蟲水生,俗稱「孑孓」的蚊蟲。

《列子》存在著晉人張湛託名戰國的列子所撰偽書的嫌疑,又屬於子部道家,注文引自唐陸德明撰之《釋文》。名物考證,最好用經部或史部的書;再者《列子》指蠓蚋「因雨而生,因陽而死」之,是反映由晉迄唐的錯誤觀察,並不合昆蟲學。據清方旭《蟲薈》,「蠓、蚊、蚋」是三種不同的昆蟲,且引《四書經註集證》曰:「蚋喜亂飛,其狀似蚊而小,望之如霧。」

昆蟲學之「蠓、蚊」也非一物

雙翅目昆蟲包括蚊、蠓、蚋、虻、蠅等。蚊、蠓、蚋屬於長角亞目,虻類屬於短角亞目,蠅類屬於環裂亞目。群舞是多數蠓類和蚊類交配的主要形式。但是蠓類的群舞形式為「如舂如磑」的橢圓形,雌蟲吸取人血的活動大多限於白晝,並以在室外取食為主。蚊子的群舞非「如舂如磑」,而且大多在黃昏之後,雌蟲深入人家「人膚血」。蚋類成蟲體短粗,吸血蚋白天活動,主要刺吸哺乳動物和鳥類的血。虻類蟲體粗壯有如蠅類,牛虻雌蟲刺吸牛馬,亦傷人類。有些台語網站誤以「虻」為「báng」,而寫成「虻仔叮牛角」。

《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「蠓báng」的釋義是:「蚊子。昆蟲名。形體細長,胸部有一對翅膀和三對細長的。雄蚊主食花蜜和植物汁液,雌蚊則多數以人畜的血液為食。卵於水面,孵化為水生幼蟲孑。」據此釋義,《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的「蠓báng」是蚊科的昆蟲,而不是蠓科昆蟲。可是此《辭典》的「蠓báng」,又依各地方言差異,列有:「蠓báng、蠓仔báng-á、烏蝛仔蠓oo-bui-á-báng、烏蟦oo-bui、烏蝛仔oo-bui-á、烏蝛oo-bui烏司蠓oo-sir-báng、烏司蠓仔oo-su-báng-á、躼跤蠓lò-kha-báng、草蠓tsháu-báng、花蠓hue-báng」等詞目。不過《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中所列的這些「蠓」,卻分屬雙翅目昆蟲中的四科:蚊科、蠓科、大蚊科、搖蚊科。

其實臺語所謂「蠓」,是指屬於蠓科(Ceratopogonidae)中的一些吸血種類。常見而重要的三類吸血蠓中,除庫蠓類晝夜吸血之外,細蠓類和蠛蠓類的吸血活動都限於白晝。此類昆蟲在台灣為害最嚴重的有蠛蠓類的台灣鋏蠓Forcipomyia (Lasiohelea) taiwana(Shiraki)和庫蠓類的荒川庫蠓(Culicoides arakawai)。荒川庫蠓俗稱雞糠蠓,雖晝夜活動,但只嗜食雞血,傳播雞住血原蟲性白冠病。

台灣鋏蠓(圖一)俗稱「黑微仔」,也就是教育部《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中的「烏蝛仔蠓oo-bui-á-báng、烏蟦oo-bui、烏蝛仔oo-bui-á或烏蝛oo-bui、烏司蠓oo-sir-báng、烏司蠓仔oo-su-báng-á」等。其雌蟲雖然也嗜吸人血,但是只在日間活動於室外。《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認為「烏蝛oo-bui、烏蟦oo-bui」等俗稱,是華語「蚊子」的各地方言差異詞目,而將蠓科和蚊科的昆蟲混而為一。再者,「蝛」原指俗稱「潮蟲或鼠婦」的一種小型陸生甲殼動物,體型粗短,不似蚊、蠓。《爾雅.釋蟲》:「蟦,蠐螬。注:在糞土中。」蠐螬是金龜子的幼蟲,所以「蟦」在字義上也不對。「黑」的臺灣閩南語是「烏」,「黑微仔」就是「烏微仔」,也讀「oo-bui-á」,小黒蟲也,所以用「烏微仔」為宜。一位廈門的網友在他的「部落格」上,提到一種「最不起眼、最狠、最讓人生畏,閩南人稱之為『烏斯蚊』」的小蚊,《普閩詞典》的「蠓」則,也列有「烏西蠓」。所以「烏司蠓oo-sir-báng(三峽偏泉腔)」和「烏司蠓仔oo-su-báng-á(台北偏泉腔)」,可能也是指台灣鋏蠓。



圖一:台灣鋏蠓(烏微仔蠓oo-bui-á-báng)。(林義祥先生提供)

至於「躼跤蠓lò-kha-báng」,那是既不會叮人吸血,也不會損害農作物,更不會傳播疾病,屬於大蚊科(Tipulidae)的大蚊(圖二),英文俗稱為Daddy long legs(長腿爹爹)。「草蠓tsháu-báng」(圖三)屬於搖蚊科Chironomidae),成蟲幾乎不取食,頂多攝取少量含有糖分的液體,更別說叮人。「花蠓hue-báng」就是蚊科(Culicidae) 的白紋伊蚊(Aedes albopictus)(圖四),也稱做白線斑蚊或亞洲虎蚊,腿帶白色條紋,身軀有白色的斑點。此蚊蟲原自東南亞,已散佈於各地,是天狗熱的病媒蚊。所以《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的「躼跤蠓lò-kha-báng、草蠓tsháu-báng、花蠓hue-báng」,都不是蠓科昆蟲,漢字宜寫為「躼跤蚊lò-kha-báng、草蚊tsháu-báng、花蚊hue-báng」。


圖二:台灣大蚊(台灣
跤蚊Tâi-uân lò-kha-báng)。(林義祥先生提供)


圖三:綠色搖蚊(草蚊
tsháu-báng)。(林義祥先生提供)


圖四:傳染天狗熱的白線斑蚊(花蚊
hue-báng)。(林義祥先生提供)

「台灣人」還是「台灣儂」?

前述華語的「蚊子」,早期日文台語文獻,只用標「バン(上聲)」音之「蚊」。雖然「蚊」的文讀音是「bûn」,但是據吳守禮2000年的《國台對照活用辭典》,「蚊」的訓音和「蠓」的語音báng一致,例如:拌蚊的「蚊」 標音一如「báng」。《台文華文線頂辭典》中,「蚊、蠓」都讀「báng」,有和「蚊báng」字有關的詞句共27則,但無「蠓」字一則,只有5則與「蠓báng」有關的詞句。台灣民間文學舘《詞彙語意辭典》的「蚊」,也是讀「bang2」,與「蚊bang2」字有關的詞句共22則。「蠓」讀「mang2」,只有兩則。由此可見「蚊」即使不是「báng」的本字,台語研究者歷來已經慣用「báng」的訓讀字「蚊」了。

再者,「蠓」字的讀音,據《唐韻》是「莫孔切」,又據《廣韻》是「莫紅切,音蒙」,皆非「báng」音。國語推行委員會《臺灣閩南語按呢寫》281期(2007-11-08)也說:「不過『蠓』音莫紅切(bông),是平聲,聲調不十分對當,雖然學界認為這個字是本字,但嚴格說只能算是同源字。」所以「嚴格說」「蠓」也不是「báng」的本字。

此情形,就如同華語的「人」,有人主張用「儂」。但是國語會認為:
「儂」不但有「人」的意思,也有「lâng」的發音,所以應該就是「lâng」的本字。既然知道「Tâi-uân-lâng」依照本字應該寫作「臺灣儂」,為什麼推薦用字公布的卻是「人」呢?主要因為「儂」不是現代華語的常用字,多數民眾看到「儂」不知道這個字的意思是「人」。(2008-09-18《教育部電子報》,第325期)

此華語「人」字的漢字選用原則,當可作為「báng」的選字參考。一如「儂」字,「蠓」不但不是現代台語的常用字,多數民眾看到「蠓」,也不知道這個字讀「báng」,是華語的「蚊子」。

結語

綜合上述,就古文的「蠓、蚊」釋義和昆蟲學常識,可知「蚊」、「蠓」自古以來就非一物,而台語的「báng」指的是屬於蚊科、蠓科、大蚊科、搖蚊科四類不同的昆蟲。「蠓」只能指蠓科類的昆蟲,其他三科的昆蟲,可以用台語學家歷來已經慣用「báng」的訓讀字「蚊」統稱之。

雖然臺灣人說「báng」之時,可能不細分是「báng-á」、「tsháu-báng」、「hue-báng」、「oo-bui-á-báng」還是「lò-kha-báng」。但是當我們說「鱷魚蚊仔香(薰)閣較濟來嘛無夠看(死)。」這句歇後語時,我們都知道用「鱷魚蚊香」,要薰的是深入人家「咂人膚血」的「蚊仔」,不是活動大多限於白晝,並以在室外取食為主的「蠓仔」。再者,我們只有晚上才在室內掛「蚊罩」,有誰會白天在室外掛「蠓罩」,來防烏微仔蠓呢?因為天狗熱的病媒蚊:白線斑蚊和埃及斑蚊,都不屬於蠓科,而是屬於蚊科的昆蟲,所以傳染天狗熱的是「蚊」,不是「蠓仔」!

筆者雖然對母語毫無研究,仍願就己身所學的昆蟲知識,及這十多年來考證古今昆蟲名稱所得心得,貿然提出以上管見,敬請海內外台語學家卓參。

相關文獻:
洪章夫,〈「蠓」是否適用為「báng」的推薦用字?〉,《海翁台語文學》第137 (20135) ,《台語常用字探討》專欄,頁30-47https://nubesinfinitae.blogspot.com/search?q=%E8%9A%8A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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