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3月31日 星期二

「蠓」是否適用為「báng」的推薦用字?



20135月《海翁台語文學》第137期,頁30-47
《台語常用字探討》專欄
「蠓」是否適用為「báng的推薦用字?
洪章夫
美國農業部退休昆蟲學研究員
前言
《台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是台語學家們多年的努力化為具體的成果,諸位台語先覺不辭辛勞,完成此一艱鉅工作,令人敬佩。當然一本辭典本來就不可能十全十美,圓滿無瑕。鄭瑞城部長說:「然而,辭典的功效卻是必須經過實地的使用後才得以發揮及檢視。因此,透過『意見回饋』網路平臺的系統機制,期待與全民一同感受本辭典協助語言學習的效能,或是找到改進與修訂的空間,使辭典更趨完善。」姚榮松總編輯也說:「這部辭典也難十全十美,因此我們將本辭典後續的成果維護計畫規畫出來,希望能有適當的人力或委員會,接受讀者分享成果後的回饋意見,進行互動,修訂增補,以使本辭典能在使用中臻於完善。」
《台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是我這幾年學習閩南語詞的主要參考書,對此辭典後續的修訂,深覺責無旁貸,當盡綿力。因此為了讓此辭典的水準持續提升,個人願就己身所學,提供有關的昆蟲學知識,讓台語研究者能了解昆蟲的形態及生態,在考證台語的蟲名時,也能用昆蟲學予以辨識,當有裨於台語昆蟲名物和名詞使用的研究。
「蚊、蠓」的問題
華語的「蚊子」,早期的日文台語文獻用「蚊」字,標「バン」音(上聲),且有相關的俗語和詞句[1]民間如1935年嘉義捷發書店印行的歌仔冊《戶蠅蚊仔大戰歌》,也多用「蚊」,且讀為báng。近二、三十年來流行用「」字,此字雖然符合實際發音,但是是否適用báng的推薦用字,有待探討。今根據古文的蠓、蚊」釋義、台灣府縣志、鄉土史料、台灣民間文學和昆蟲學的觀點,並依照教育部國語會「整理臺灣閩南語基本字詞工作計畫小組」所訂定的〈臺灣閩南語漢字之選用原則〉,討華語「蚊子」台語用「蠓」字,是否適宜的問題。

古籍、府縣誌之蠓、蚊

《爾雅.釋蟲》:「蠓,蠛蠓。注:小蟲,似蚋,而喜亂飛。」[2]《爾雅孫氏注》注「蠓」曰:「此蟲小於蚊」[3],指出「蚊、蠓」非一物。《爾雅正義》註「蠓,蠛蠓」曰:「《眾經音義》引郭註云:『小蟲似蚋,風舂雨磑者也。』」[4]《爾雅義疏》曰:「蓋蠓飛而上下如舂主風,回旋如磑主雨,今俗語猶然也。」[5]《說文解字》收有「蠓、蟁(蚊)」二字,分註曰:「蠓,蠛蠓也。蠛蠓,細蟲也。蟁,齧人飛蟲。」[6]《埤雅》「蠓、蚊」,但各自分則,註「蠓」曰:「蠓飛磑則天風,舂則天雨。」[7]與前說雖然略有不同,然而都是指此蟲群飛時,如舂如磑的現象。《埤雅》又註「蚊」曰:「蚊性惡煙,以艾熏之則潰。長啄如針,善螫。」[8]《爾雅翼》曰:「蚊者,惡水中孑孓所化,噆人肌膚,其聲如雷。」[9]《正字通》亦「蠓、蚊」分則,註「蚊」曰:「飛蟲,長喙如針,善螫人。冬蟄夏出,晝伏夜飛。」[10]所註「蠓」,亦引郭璞「舂、磑」之說。[11]

蔣毓英《臺灣府誌.蟲之屬》,「蠅、蚊、蚋」,無「蠓」。[12]范咸《臺灣府志.蟲魚》,有「蠅、蚊」,無「蠓」。[13]周鍾瑄《諸羅縣志.蟲之屬》有「蠅、蚊」,無「蠓」,註「蚊」引東方朔曰:「長喙細身,晝亡夜存;嗜肉惡煙,為掌所捫。臣朔愚戇,名之曰蟁。」[14]《鳳山縣誌.凡虫之屬》列有「蠅、蚊、蚋」,無「蠓」[15]《彰化縣誌.蟲之屬》有「蚊、蚋、蠓」,蚊、蠓分註為:「蚊。長喙細身,晝亡夜出,能咂人血,惡烟。」、「蠓。小蟲似蚋,喜亂飛。一名醯雞。」[16]噶瑪蘭廳誌.蟲之屬》則「蚊、蠛蠓」分註。[17]

所以古籍、臺灣府縣誌文獻中,「蚊」、「蠓」一直是指兩種不同的昆蟲。有人說臺灣的各種方志中除了清代的《諸羅縣志》之外,大多數都是承襲舊慣,此話雖然稍嫌主觀,但也不是沒有道理。不過「台灣太史公」連橫《台灣通史》,也是有「蚊、蠅」,但無「蠓」。[18]

古漢語詞彙的繼承問題
不同的方言可能各自繼承不同的古漢語詞彙。例如古漢語的「腳」和「跤」都是「脛」,語義相似。閩人繼承了「跤kha」,其他很多方言都繼承「腳」。閩人雖然也用「腳」,但只出現在有限的詞彙中(如「腳數kioh-siàu」),一般指稱脛都用「跤」。或許閩南語人用「蠓」,其他方言用「蚊」,這情況和「跤、腳」之異,可能很像。
但是一如上述,《彰化縣誌.蟲之屬》有「蚊、蚋、蠓」,且蚊、蠓分註,《噶瑪蘭廳誌.蟲之屬》的「蚊、蠛蠓」也分註。可見台灣人是繼承了古漢語詞彙中的「蚊」和「蠓」,不是只有「蠓」,而且也一向視「蚊、蠓」為兩種蟲。《台灣通史》〈蟲之屬〉,更是有「蚊、蠅」,而無「蠓」。

閩南語之「蚊」字未消失

有人認為:「現代閩南語是沒有『蚊』這種動物名」,但是上述的府縣誌和《台灣通史》,都列有「蚊」這種動物日據時代的《基隆廳報》及地方戶口調查資料中,有「蚊仔坑庄」的地名[19]。《基隆.淡水郡彙編》中,也有以蚊子坑」為名的港灣、派出所和講習所[20]。早期宜蘭縣也有「蚊仔坑」地名,據宜蘭縣壯圍鄉耆老座談會記錄:壯圍鄉的「蚊仔坑」應與當地陳姓家族有關,該家族原住台北縣貢寮蚊仔坑,後移墾至宜蘭壯圍,當地人便以其原居地地名「蚊仔坑」稱此陳姓聚落。[21]宜蘭縣蘇澳鎮蘇北里,有個地方叫「水蚊仔坑」(地名編號1000203-015,「因地處山麓河畔陰溼地帶,蚊仔滋生,故稱之。」)[22]宜蘭壯六社區,有個曾被遺忘的港口叫「蚊仔巷港」(易滋生蚊蟲蛇鼠,故名。)清代噶瑪蘭尚未屯墾時,宜蘭地區之日常用品均端賴此港船運。民國9812月壯六社區發展協會,在壯東第三水門,立「蚊仔巷港紀念碑」。[23]《鳳山縣誌》的縣境南界圖中,有「蚊率」山名[24]1914年的《臺灣俚諺集覽》和1932年的《臺日大辭典》無「蠓」,用「蚊」,而且標的音,就是「báng。此二書中所用臺灣俚諺「蚊仔釘牛角」和「蚊咬玍拋」中的「蚊báng」,難道不是動物名嗎?至少自宋至近代文獻中,「蚊、蠓」語義沒有歷史的變化,且清楚地交代「蚊」、「蠓」為兩種昆蟲。吳瀛濤(1975)《臺灣諺語》還用「蚊」字[25],而且胡鑫麟(1994)《實用台語小字典》有「蚊」[26],無「蠓」字。難道閩南語的「蚊」字,會變化、消失得這麼快嗎?

至於方言的問題,《方言》有「蠅」,但無「蚊」或「蠓」。[27]唐蘇鶚《蘇氏演義》曰:「故今人呼蚊蚋曰黍民。」[28]明李時珍《本草綱目》:「蚊處處有之。冬蟄夏出,晝伏夜飛,細身利喙,咂人膚血,大為人害。一名白鳥,一名暑蟁。或作恭民謬矣。化生於木葉及爛灰中。產子於水中,為孑孓蟲,仍變為蚊也」[29]清方旭《蟲薈》引晉崔豹《古今注》曰:「蚊曰白鳥,又曰黍民。」[30]清段玉裁《說文解字注》:「秦晉謂之蜹。楚謂之蚊。」[31]這些俗稱都和「蚊、蠓」的問題無關,可見「蚊、蠓」兩字也不是方言的變異

」為國語會「建議用字」
國語推行委員會《臺灣閩南語按呢寫》281期(2011-7-26修訂)指出:「蚊子」的台語文獻用「」字,首見於1982年之《普閩》詞典,吳守禮、楊青矗等辭典亦作「」。國語推行委員會《臺灣閩南語按呢寫》281期也依《普閩》詞典,採用「」為「建議用字」,但仍列傳統的「蚊」字為異用字。
國語推行委員會用「蠓」字,字義之根據是:「蠓」字見《列子湯問》:「春夏之月有蠓蚋者,因雨而生,因陽而死。」《釋文》注:「謂蠛蠓,蚊蚋也。」據楊伯峻《列子集釋》,《列子湯問》云:「朽壤之上有菌芝者,生於朝,死於晦。春夏之月有蠓蚋者,因雨而生,見陽而死。」注文云:「《釋文》云:蠓,莫孔切。蚋音芮,謂蠓蚊蚋也。二者小飛蟲也。」[32]《列子》乃晉人張湛託名戰國的列子所撰的偽書,屬於子部道家,注文引自唐陸德明撰之《釋文》。名物考證,最好用經部或史部的書。而且《列子》「蠓蚋:因雨而生,因陽而死」之說,是反映當時人的想法,並不合昆蟲學。《蟲薈》,「蠓、蚊、蚋」是三種不同的昆蟲,且引《四書經註集證》曰:「蚋喜亂飛,其狀似蚊而小,望之如霧。」[33]

昆蟲學之「蠓、蚊」非一物

雙翅目昆蟲包括蚊、蠓、蚋、虻、蠅等。蚊、蠓、蚋屬於長角亞目,虻類屬於短角亞目,蠅類屬於環裂亞目。[34]群舞是多數蠓類和蚊類交配的主要形式。但是蠓類的群舞形式為如舂如磑的橢圓形[35],雌蟲吸取人血的活動大多限於白晝,以在室外取食為主[36]蚊子的群舞非如舂如磑,而且大多在黃昏之後,雌蟲深入人家「咂人膚血」。蚋類成蟲體短粗,吸血蚋白天活動,主要刺吸哺乳動物和鳥類的血。虻類蟲體粗壯有如蠅類,牛虻雌蟲刺吸牛馬,亦傷人類。有些台語網站誤以「虻」為「báng」,而用「虻仔叮牛角」
1993年台灣版的《普閩》詞典,有「蠓」和「蚊」。據此詞典,「蠓」:「昆蟲的一科,成蟲體很小,褐色或黑色,觸角細長,翅短而寛---有些蠓能傳染疾病。[37]所指顯然是蠓科(Ceratopogonidae)昆蟲。[38]據此詞典,「蚊(蟁)」:「蚊子 昆蟲,成蟲身體細長,---幼蟲(孑孓)和蛹都生長在水中---。常見的有按蚊、庫蚊和伊蚊三類。」[39]指的就是蚊科(Culicidae)及所屬之按蚊(Anopheles)、庫蚊(Culex)和伊蚊(Aedes)三類昆蟲。[40]。所以《普閩》詞典的「蠓」和「蚊」,是屬於不同科的兩種昆蟲。楊青矗《辭典》的「蠓」和「蚊」,涵義和讀音,與《普閩》詞典雷同,唯更指出「蠓」是「蠛蠓的簡稱,形狀似蚊較小,雨後成群飛出,頭有絮毛。」[41]可見楊青矗的「蠓」,就是《爾雅》學者所言,有「舂、磑」習性的「蠓」,只是「形狀似蚊」而已。所以楊青矗《辭典》的「蠓」和「蚊」,也非同一昆蟲。
或許有人認為《普閩》詞典將「蠓」和「蚊」字註解為屬於不同科的兩昆蟲,這是為普通話作註,把「蠓」唸成「báng」,這是指現代閩南語。可是此詞典,「蠓」註的「方言義」有「蠓,蚊子」,所列「烏西蠓」、「烏釘蠓」,又說「均屬蚊蟲」[42]。所指的「蚊子」、「蚊蟲」,就是指第814「幼蟲(孑孓)和蛹都生長在水中」的普通話「蚊(蟁)」。《普閩》「蚊」註所方言條目,也有「蠓仔」、「蠓蟲」[43]。可見此詞典「蠓」和「蚊」互用,「蠓」就是「蚊」的現代閩南語。那麼難道《普閩》中蚊科的「蚊」現代閩南語裏,就是形態、生態顯然不同蠓科的「蠓」嗎?據楊青矗《台華雙語辭典》所註,「幼蟲和蛹都生長在水中---雌蚊吸食人、畜血液,能傳染疾病」的「蚊」,台語是「蠓」[44],但是「蠓」是「雨後成群飛出」的昆蟲[45]。所以《台華雙語辭典》也同樣將「蠓」和「蚊」分註為屬於不同科的兩種昆蟲,卻又「蠓」和「蚊」互用。
陳修的1991年版《詞典》,雖然只有「báng蠓,夜間吸刺人畜之血的飛蟲。」,沒有「蚊」。[46]但是在2000年的修訂新版裏,此「báng蠓」已經改為「bâng蚊」[47],而「蠓」改讀bóng,而且是「小飛蟲,其形似蚋,而喜亂飛,尤以下雨時群生而飛,見陽則死。此蠓非囓人吸血之蚊也。」[48]所以陳修後來也認為「蚊」、「蠓」為兩種昆蟲。
國語會之「蠓」分屬四科昆蟲
《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的「蠓báng」,依各地方言差異,列有:「蠓báng、蠓仔báng-á、烏蝛仔蠓oo-bui-á-báng、烏蟦oo-bui、烏蝛仔oo-bui-á、烏蝛oo-bui、烏司蠓oo-sir-báng、烏司蠓仔oo-su-báng-á、躼跤蠓lò-kha-báng、草蠓tsháu-báng、花蠓hue-báng」等詞目。
其實臺灣閩南語所謂「蠓」,是指屬於雙翅目蠓科中的一些吸血種類。常見而重要的三類吸血蠓中,除庫蠓類晝夜吸血之外,細蠓類和蠛蠓類的吸血活動都限於白晝[49]。此類昆蟲在台灣為害最嚴重的有蠛蠓類的台灣鋏蠓Forcipomyia (Lasiohelea) taiwana (Shiraki)[50]和庫蠓類的荒川庫蠓(Culicoides arakawae[51]荒川庫蠓俗稱雞糠蠓雖晝夜活動,但只嗜食雞血,傳播雞住血原蟲性白冠病。
台灣鋏蠓(圖一)俗稱「黑微仔」,也就是教育部《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中的「烏蝛仔蠓oo-bui-á-báng、烏蟦oo-bui、烏蝛仔oo-bui-á或烏蝛oo-bui」。其雌蟲雖然也嗜吸人血,但是只在日間活動於室外。《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認為烏蝛oo-bui、烏蟦oo-bui」等俗稱,是華語「蚊子」的各地方言差異詞目,而將蠓科和蚊科的昆蟲混而為一。再者,「蝛」原指俗稱「潮蟲或鼠婦」的一種小型陸生甲殼動物,體型粗短,不似蚊、蠓。《爾雅.釋蟲》:「蟦,蠐螬。注:在糞土中。」[52]蠐螬是金龜子的幼蟲,所以「蟦」的字義也不對。「黑」的臺灣閩南語是「烏」,「黑微仔」就是「微仔」,也讀「oo-bui-á」,小黒蟲也,所以用微仔」為宜。一位廈門的網友在他的「部落格」上,提到一種「最不起眼、最狠、最讓人生畏,閩南人稱之為『烏斯蚊』」的小蚊,《普閩》詞典的「蠓」則,也「烏西蠓」[53]。所以烏司蠓oo-sir-báng」和「烏司蠓仔oo-su-báng-á」,可能也是指台灣鋏蠓


圖一:台灣鋏蠓(仔蠓oo-bui-á-báng)。(林義祥先生提供)
 
至於「躼跤蠓lò-kha-báng」,那是既不會叮人吸血,也不會損害農作物,更不會傳播疾病,屬於大蚊科(Tipulidae)的大蚊(圖二),英文俗稱為Daddy long legs(長腿爹爹)。「草蠓tsháu-báng(圖三)屬於搖蚊科(Chironomidae),成蟲幾乎不取食,頂多攝取少量含有糖分的液體,更不用說叮人。「花蠓hue-báng很可能是白紋伊蚊(Aedes albopictus(圖四)也稱做白線斑蚊或亞洲虎蚊,腿帶白色條紋,身軀有白色的斑點東南亞,已散佈於各地,是登革熱的病媒蚊。



圖二:台灣大蚊(台灣躼跤蚊Tâi-uân lò-kha-báng)。(林義祥先生提供)


圖三:綠色搖蚊(草蚊tsháu-báng)。(林義祥先生提供)


圖四:白紋蚊(花蚊hue-báng)。林義祥先生提供)
《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的「蠓báng」是:「蚊子。昆蟲名。形體細長,胸部有一對翅膀和三對細長的腳。雄蚊主食花蜜和植物汁液,雌蚊則多數以人畜的血液為食。卵產於水面,孵化為水生幼蟲孑孓。」據此釋義,「蠓」是蚊科的昆蟲,而不是幼蟲期為陸生的蠓科台灣鋏蠓[54]。但是此《辭典》所列華語「蚊子」的各地方言差異詞目之中,上述分析,至少含有蚊科、蠓科、大蚊科和搖蚊科等四類昆蟲。
國語推行委員會(2011-08-01函示)認為:「字義方面即便細分有所差異,但漢語多有概稱之情況,且同一種東西在各方言也經常有不同的稱呼。故『蠓』可能不及『蚊』貼切,但仍屬同類,在閩南語的口語中不常細分。---因此綜觀而言,『蠓』比『蚊』更適合作為的báng用字(按:原文如此)。」雖然臺灣閩南人說「báng」之時,可能不細分是「báng-á」、「tsháu-báng」、「hue-báng」、oo-bui-á-báng」還是「lò-kha-báng」。但是當我們說「báng-á tìng lān-pha」時,我們都知道那「叮陰囊的báng-á」,是深入人家「咂人膚血」之「蚊」,不是活動大多限於白晝,並以在室外取食為主的「蠓」。
統稱的問題
如上所述,《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的「蠓báng」,所函蓋的「蠓báng、蠓仔báng-á、烏蝛仔蠓oo-bui-á-báng、烏蟦oo-bui、烏蝛仔oo-bui-á、烏蝛oo-bui、烏司蠓oo-sir-báng、烏司蠓仔oo-su-báng-á、躼跤蠓lò-kha-báng、草蠓tsháu-báng、花蠓hue-báng」,實際分屬蚊、蠓、大蚊和搖蚊等四科,所以《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的「蠓báng」,是這四科昆蟲的統稱。
如果是用「蠓」字來作為蚊、蠓、大蚊和搖蚊等四科昆蟲的統稱,那麼雙翅目長角亞目(蚊、蠓、蚋類)昆蟲的24科科名之中,用「蚊」字的有18科,用「蠓」字的有4科,用「蚋」字的有2科。所以用這多數民眾看得懂的「蚊」,來作為這四科昆蟲的統稱,遠比「蠓」有代表性。
因此我建議《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中詞目的「蠓」字,改用「蚊」字,釋義也修改如下:
báng,泛指雙翅目長角亞目昆蟲中之蚊、蠓類。成蟲蟲體大多細長,觸角多呈絲狀,且比較長。成蟲一般不取食或只吃花蜜和其他植物質,但是有些種類的雌蟲有吸血習性,是重要的衛生害蟲。
用「蚊、蠓」以含蓋「báng」所指的兩類群昆蟲
「蚊」雖然是四科昆蟲的統稱,但「蚊、蠓」非一物,有必要用此二字來分別「báng」所含蓋的兩類群昆蟲。所以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中「蠓」字,所列的各地方言差異詞目,依昆蟲學慣例俢訂如下:
蚊科:báng蚊仔báng-á花蚊hue-báng
蠓科:仔蠓oo-bui-á-báng、烏oo-bui、烏oo-bui-á
烏司蠓oo-sir-báng、烏司蠓仔oo-su-báng-á
大蚊科:躼跤蚊lò-kha-báng
搖蚊科,草蚊tsháu-báng
其中只有「蚊báng、蚊仔báng-á、花蚊hue-báng才會「叮人的陰囊tìng lâng ê lān-pha」。再者,我們只有晚上才在室內掛「蚊罩」,有誰會白天在室外掛「蠓罩」,來防仔蠓呢?

用「蚊」是根據國語會「漢字之選用原則」

教育部國語會「整理臺灣閩南語基本字詞工作計畫小組」所訂定的〈臺灣閩南語漢字之選用原則〉是:
一、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傳統習用原則:本表所選用之漢字多為民間傳統習用之通俗用字,不論其為本字、訓用字、借音字或臺閩地區創用之漢字均屬之。(筆者註:本字、訓用字、借音字等例字三節從略。)
二、       音字系統性原則:如無傳統習用漢字或一字多音、一音多字情形,容易產生混淆,造成閱讀障礙或學習困難時,本表採用兩個解決辦法,分述如下:
(一)若傳統通俗用字容易產生混淆,則改用華文習見之訓讀字。如所有格ê及單位詞ê,傳統用字均寫成「个」,造成「一个」可以讀為tsi̍t-ê,也可以讀為it--ê。故本表已將「个」字定為單位詞,如:tsi̍t-ê寫成「一个」,而所有格則訓用華文之「的」,如:it--ê則寫成「一的」、guá-ê寫成「我的」。
(二)如以上通俗用字仍可能發生混淆時,則建議採用古漢字。如:「毋」(m̄,不)、「佇」(tī,在)、「媠」(suí,美)、「囥」(khǹg,放)、「跤」(kha,腳)、「蠓」(báng,蚊子)、「濟」(tsē,多)以及「吼」(háu,哭)、「誠」(tsiânn,很)、「冗」(līng,鬆)等。
前述早期日文台語文獻,只用標「バン(上聲)」音之「蚊」。雖然「蚊」的文讀音是「bûn」,但是據吳守禮2000年的《國台對照活用辭典》,「蚊」的訓音和「蠓」的語音báng一致,例如:拌蚊的「蚊」 標音一如báng(符號打不出來)[55]。《台文華文線頂辭典》[56]中,「蚊、蠓」都讀「báng」,有和「蚊báng」字有關的詞句共27則,但無「蠓」字一則,只有5則與「蠓báng」有關的詞句。台灣民間文學舘《詞彙語意辭典》[57]的「蚊」,也是讀「bang2」,與「蚊bang2」字有關的詞句共22則。「蠓」讀「mang2」,只有兩則。由此可見「蚊」即使不是báng」的本字,台語學家歷來已經慣用「báng」的訓讀字「蚊」了。再說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中的「穿」、「無」、「瘦」、「戇」、「挖」、「會」等,也都是「訓讀字」,不是本字。所以「báng」用「蚊」,合乎教育部國語會的〈台灣閩南語漢字之選用原則〉(一)。
根據〈台灣閩南語漢字之選用原則〉二():「若傳統通俗用字容易產生混淆,則改用華文習見之訓讀字。」,本來báng」的傳統通俗用字「蚊」,就從未產生任何混淆,繼續用此「華文習見之訓讀字」, 不是很合乎此〈漢字之選用原則〉嗎?
〈台灣閩南語漢字之選用原則〉二():「如以上通俗用字仍可能發生混淆時,則建議採用古漢字。」例字中就有「蠓」(báng,蚊子)。不過如上所述,古籍如《說文解字》[58]、《埤雅》[59],都是「蠓、蚊」分註,《爾雅孫氏注》也指出「蚊、蠓」非一物[60]。所以「蠓」本來就不是「蚊」的古漢字,拿「蠓」來取代從未產生任何混淆的通俗用字「蚊」,豈不反而違反了此〈漢字之選用原則〉?

華語的「人」,有人主張用「儂」[61]。但是國語會認為:

「儂」不但有「人」的意思,也有「lâng」的發音,所以應該就是「lâng」的本字。既然知道「Tâi-uân-lâng」依照本字應該寫作「臺灣儂」,為什麼推薦用字公布的卻是「人」呢?主要因為「儂」不是現代華語的常用字,多數民眾看到「儂」不知道這個字的意思是「人」[62]

此華語「人」字的漢字選用原則,當可用於「báng」的選字問題上。此外,一如「儂」字,「蠓」不但不是現代台語的常用字,多數民眾看到「蠓」,也不知道這個字讀「báng」,是華語的「蚊子」試想上宜蘭壯六社區的「蚊仔巷港紀念碑」,如果改為「蠓仔巷港紀念碑」,有多少遊客看得懂指的是什麼蟲?
結語
綜合上述古今文獻的「蠓、蚊」釋義、台灣府縣志、鄉土史料、台灣民間文學及昆蟲學常識,可知「蚊」、「蠓」是指屬於不同科的兩種昆蟲,而我們習見在室內吸人血液的昆蟲「báng」,即為「蚊」,不是「蠓」。《台灣通史》用「蚊」,不用「蠓」,台灣的府縣志、鄉土史料中,也是用「蚊」字,不是「蠓」字。可見「báng」用「蚊」字,是「約定俗成」的產物。所以即使不考慮古今文獻的「蠓、蚊」釋義、台灣府縣志、鄉土史料、台灣民間文學及昆蟲學常識等因素,「báng」用傳統的「蚊」字,不但合乎國語會的〈台灣閩南語漢字之選用原則〉,絕多數民眾看到「蚊」,也馬上知道這個字就是指日常生活中所說的「báng」。若改用「蠓」字,一般大眾就都必須從頭學習用此新字了。所以國語會在具有學術與政治權威,在中、小學的台語教師心目中,有巨大影響力的《台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,採用「蠓」為báng」的「建議用字」,列傳統的「蚊」字為「異用字」,或有商榷的餘地
誠如洪惟仁教授大作〈閩南語書寫法的理想與現實〉頁87言及「推荐用字」所說:「這些字的公告具有學術與政治的權威,對於解決閩南語所謂有音無字、一字多音、一音多字等現象的統整具有正面的作用,對於閩南語教學及閩南語文字化將產生巨大的影響。」[63]如今《台灣閩南語通用詞辭典》已經是中、小學台語教師們的「聖經」,雖然教育研究院的預算不足,對維護《台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,起不了什麼作用,但是如果無人繼續維護此《辭典》的編纂,有些問題(如張冠李戴的螻蛄圖」),豈不就此「將錯就錯、代代以訛傳訛」?
我想當年討論《台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中的「建議用字」時,委員們的意見很有可能不一致,所以這些「建議用字」,都是合議的結果。在「蚊、蠓」的議題上,當時所用資訊也很可能有限。現在筆者野人獻芹,謹呈以上管見,敬請委員會的台語先覺們參。
誌謝本文撰寫期間,承蒙位台語學家撥冗賜函討論、斧正管見,美國國會圖書館亞洲部潘銘燊博士及林瑟齡女士,協助查尋資料,皆致本人之謝忱。



[1]《臺灣俚諺集覽》(臺灣總督府,1914),頁515。小川尚義主編:《臺日大辭典》(臺灣總督府,1931-1932),下冊,頁556東方孝義:《臺日新辭書》(臺灣警察協會,1931),731-734
[2] ()阮元校刊:《爾雅注疏》(台北:藝文印書館,1955年景印江西南昌府學刊本),頁164
[3] ()孫炎,()馬國翰輯:《爾雅孫氏注》(京都市:中文出版社,19903月影印《玉函山房輯佚書》本),頁2007
[4] ()邵晉涵:《爾雅正義》(據乾隆戊申餘姚邵氏家塾本),卷十六,葉19左。
[5] ()郝懿行:《爾雅義疏》(北京:中華書局,1998),頁17
[6] (漢)許慎撰,(宋)徐鉉等校:《說文解字》(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7),頁671676678
[7] ()陸佃:《埤雅》(武林朗氏堂策檻刊本)116左。
[8] ()陸佃:《埤雅》(武林朗氏堂策檻刊本)1114左。
[9] ()羅願:《爾雅翼》(上海:商務印書館,1922年景印《學津討原》本)26,葉6
[10] (明)張自烈編,(清)廖文英輯:《正字通》(康熙24年秀水吳氏清畏堂刻本),葉11右。
[11] (明)張自烈編,(清)廖文英輯:《正字通》(康熙24年秀水吳氏清畏堂刻本),葉615左。
[12] 蔣毓英《臺灣府誌》卷之四,(北京:中華書局影印,1985年),頁93-94
[13] 范咸等修《臺灣府志》卷十八,(北京:中華書局影印,1985年),頁2325
[14] 康熙56修:周鍾瑄《諸羅縣志》,卷之十 ,收於《臺灣全誌》第二卷(台北:台灣經世新報社,1922年),頁955
[15] 乾隆29年重修:《鳳山縣誌》,收於《臺灣全誌》第四卷(台北:台灣經世新報社,1922年),頁497
[16] 道光14年修:《彰化縣誌》,收於《臺灣全誌》第七卷(台北:台灣經世新報社,1922年),頁538
[17] 咸豐2年(1852)刻本:噶瑪蘭廳誌》,收於《臺灣全誌》第七卷(台北:台灣經世新報社,1922年),頁498-499
[18] 連雅堂,《台灣通史》卷二十八〈虞衡志蟲之屬〉(國立編譯館中華叢書編審委員會,民國74年),頁683
[19]  唐羽:《雙溪鄉志》(臺北縣雙溪鄉公所,民國90年),卷之四,頁183唐羽:《貢寮鄉志》(臺北縣貢寮鄉公所民國93年),卷之六,頁426
[20] 陳存良譯:《基隆.淡水郡彙編》(昭和九年發行)(台北縣政府文化局,民國90年),頁72122147157
[21] 《宜蘭縣鄉土史料》(南投:台灣省文獻委員會,2000年),152
[24] 乾隆29年重修:《鳳山縣誌》,收於《臺灣全誌》第四卷(台北:台灣經世新報社,1922年),頁32
[25] 吳瀛濤著:《臺灣諺語》(台北臺灣英文出版社,民國811110),頁243
[26] 胡鑫麟:《實用台語小字典》(台北市自立晚報社文化出版部,1994),10
[27] ()揚雄撰,周祖謨校箋:《方言校箋》(北京:中華書局,2004)
[28]唐)蘇鶚撰,(清)李調元輯:《蘇氏演義》(乾隆49年羅江李氏刻本),葉16左。
[29] ()李時珍編纂,劉衡如、劉山永校注:《本草綱目》(北京:華夏出版社,1998),頁1553
[30] ()方旭:《蟲薈》(台北:新文豐出版社,1989年景印《聚學軒叢書》本)294
[31] ()許慎撰,(清)段玉裁注:《說文解字》(台北:天工書局,1992年景印經韵樓臧版),第十三篇下,葉3右。
[32] 楊伯峻:《列子集釋》(北京:中華書局1979年),頁156
[33] ()方旭:《蟲薈》(台北:新文豐出版社,1989年景印《聚學軒叢書》本)294-295
[34] 鄭樂怡、歸鴻主編:《昆蟲分類》下冊(南京: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,1999年),頁674704

[35]葉金彰、王凱淞:〈小黑蚊之生態及防治。〉收入《居家害蟲生態與防治技術》專刋,國立中興大學農業推廣中心及昆蟲學系編印,2000,第十章。

[36]鄭樂怡、歸鴻主編:《昆蟲分類》下冊(南京: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,1999年),頁705
[37] 厦門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硏究所漢語硏究室:《普通話閩南語詞典》(台北:台笠出版社,1993台灣版第1版),頁529
[38] 鄭樂怡、歸鴻主編:《昆蟲分類》下冊(南京: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,1999年),,頁703-705
[39] 厦門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硏究所漢語硏究室:《普通話閩南語詞典》(台北:台笠出版社,1993台灣版第1版),頁813-814
[40] 鄭樂怡、歸鴻主編:《昆蟲分類》下冊(南京: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,1999年),頁694-696
[41] 楊青矗:《台華雙語辭典》(台北市:敦理出版社,2001,頁844856
[42] 厦門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硏究所漢語硏究室:《普通話閩南語詞典》(台北:台笠出版社,1993台灣版第1版),頁529
[43] 厦門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硏究所漢語硏究室:《普通話閩南語詞典》(台北:台笠出版社,1993台灣版第1版),頁814
[44] 楊青矗:《台華雙語辭典》(台北市:敦理出版社,2001,頁844
[45] 楊青矗:《台華雙語辭典》(台北市:敦理出版社,2001,頁856
[46] 陳修.陳文晶:《台灣話大詞典》(台北:遠流出版事業有限公司,1991年),頁38
[47] 陳修.陳文晶:《台灣話大詞典》(修訂新版)(台北:遠流出版事業有限公司,2000年),頁38
[48] 陳修.陳文晶:《台灣話大詞典》(修訂新版)(台北:遠流出版事業有限公司,2000年),頁112
[49]鄭樂怡、歸鴻主編:《昆蟲分類》下冊(南京: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,1999年),頁705
[50] Chuang , Y. Y., C. S. Lin, C. H. Wang and C C Yeh 2000 Distribution and seasonal occurrence of Forcipomyia taiwana (Diptera: Ceratopogonidae) in the Nantou area in Taiwan. Journal of Medical Entomology. 37(2): 205-209.
[51] Yu, C. Y., J. S. Wang and C. C. Yeh 2000 Culicoides arakawae (Diptera: Ceratopogonidae) population succession in relation to leucocytozoonosis prevalence on a chicken farm in Taiwan. Veterinary Parasitology. 93( 2): 113-120.
[52] ()阮元校刊:《爾雅注疏》(台北:藝文印書館,1955年景印江西南昌府學刊本),頁164
[53] 厦門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硏究所漢語硏究室:《普通話閩南語詞典》(台北:台笠出版社,1993台灣版第1版),頁529
[54]葉金彰、王凱淞:〈小黑蚊之生態及防治。〉收入《居家害蟲生態與防治技術》專刋,國立中興大學農業推廣中心及昆蟲學系編印,2000,第十章。
[55]吳守禮:《國台對照活用辭典》(台北:遠流出版事業有限公司,2000年),2601
[56] http://210.240.194.97/iug/Ungian/soannteng/chil/chha.asp
[57] http://cls.hs.yzu.edu.tw/TFL2010/cht/cht_Dictionary.aspx
[58] (漢)許慎撰,(宋)徐鉉等校:《說文解字》(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7),頁671676678
[59] ()陸佃:《埤雅》(武林朗氏堂策檻刊本)116左。
[60] ()孫炎,()馬國翰輯:《爾雅孫氏注》(京都市:中文出版社,19903月影印《玉函山房輯佚書》本),頁2007
[61]洪惟仁:《臺灣禮俗語典》(自立晚報社文化出版部,民國75年),頁72-75
[62]教育部電子報,第325期(2008-09-18
[63] 《臺灣語文研究》,第5卷,第1201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