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盆栽」和「盆景」出處之我見

《盆栽世界》2004年9月號頁88-89

「盆栽」和「盆景」出處之我見     /何所之(馬里蘭州)

筆者在北美世界日報世界周刊﹝2003年11月30日﹞發表的拙作〈縮龍成寸的盆景〉一文中，討論了「盆栽」和「盆景」的出處。今特將要點轉述及補充如下，敬請國內園藝界專家們指正。

國際園藝界都公認盆景源自中國。不過盆景藝術雖然起源於中國，卻是經由日本而傳到歐美。現在美國盆栽界的名家，就幾乎都是日本盆栽大師吉村酉二和日裔盆栽大師仲嘉雄的學生。因此，盆景能成為世界性的藝術，應歸功於日本人。可是由於日本人一直用「盆栽」這個名稱，而且「盆栽」兩字的日語譯音「Bonsai」已經成為國際性通用的名稱。所以有人認為「盆景」一詞應該國際化，改稱「盆栽」。

其實「盆景」和「盆栽」的中文涵義，有質的區別。「盆景」是將種在盆裡植物的根、幹、枝、葉，進行截留、攀紮、修剪等一系列藝術加工而創造成「景」的藝術品。栽種於盆中、未經過藝術手法加工的任何花草樹木，只能稱為「盆栽」，日人則以「鉢植」稱之，近年來華人也有用「盆植」以代之者。其實「盆植」一詞，只不過是「中文化」的日文「鉢植」而已。「盆、鉢」或「栽、植」，在中文含義上基本相同。所以「盆栽」、「盆植」和「鉢植」，都是同義詞。

至於「盆栽」一詞，《大漢和辭典》的解釋是：「種植盆裡供觀賞的草木。」並不夠貼切。「日本盆栽協會」是日本盆栽界最有權威性的社團。1967年出版的《The Master’s Book of Bonsai》，是由該協會三位董事所合著。此書的作者，以行家的身份認為「盆栽是培養在容器裡的樹木，雖然小，但其整體卻顯示出自然環境下生長的樹木的優雅和壯觀。」所以日本人的「盆栽」，只相當於中國盆景中的樹木盆景而已。該書更指出：「鉢植 potted plants」和「盆栽 bonsai」不同之處，是前者以觀賞花、葉為主，後者則以整棵樹的美和它與容器的諧和為美學重點。其實鑑賞中國盆景藝術，就有「一樹、二盆、三几架」的綜合品評之說，豈止樹與容器而已。

至於日本的「盆栽」歷史，可能始於平安時代﹝794-1191，既南宋時期﹞。根據小學館發行之《2001年日本大百科全書》第21卷記載：平安初期承和六年﹝西元839年﹞五月，阿內志紀部﹝今兵庫縣﹞的一位農民，院子有一株二寸餘的橘樹開花，該農民視此為「瑞徵」，將小橘樹移植於「土器」，獻給當時天皇﹝仁名天皇﹞。《The Master’s Book of Bonsai》一書中也指出，有關日本「盆栽」的記錄首見於鎌倉時代﹝1192-1333﹞的《法然上人繪傳》。此畫軸描述平安時代的生活，可見當時既已有「盆栽」，不過此書並沒有提到日本的「盆栽」源自中國。至於「盆栽」一詞的出現，根據《五山文學》的記載：在日本，鎌倉中期有「盆栽」字樣出現。

「盆栽」一詞是來自東瀛的「舶來品」，但是晉代詩人陶淵明創用「盆栽」之說，卻頗為廣傳。臺灣有位作者談到「盆栽歷史」時，便指出陶淵明「所作讚美野菊文章中已起用『盆栽』二字，這也是世界上『盆栽』一詞出現最早的記載。陶淵明正是華南盆栽的創始人。」可是筆者遍查他的詩文﹝逯欽立校注《陶淵明集》和方祖燊著《陶潛詩箋註校證論評》﹞，均無提及「盆栽」一詞。或因有些殘篇詩文陶淵明集裏未收，所以托友人黃東陽博士代查嚴可均輯《全晉文》裏陶淵明部份，結果也沒有陶淵明栽種盆菊的文獻資料。有一首偽作陶詩〈問來使〉，詩句是：「爾從山中來，早晚發天目。我屋南窗下，今生幾叢菊。薔薇葉已抽，秋蘭氣當馥。歸去來山中，山中酒應熟。」似乎是說陶潛曾移種花卉至園中，亦未明指種在花盆裏。

落款爲「陽翟道子吳道玄，開元九年仲春二月望日」的〈陶淵明賞菊圖〉，圖中繪有七人在欣賞山水秋色，遍地秋菊，另外點綴了許些菊花盆栽。但是此畫是明代仿品，而且菊花的栽培，是到宋代才從地栽發展到整形盆栽。陶淵明的院子裡雖然「秋菊盈園」﹝〈九日閒居序〉﹞，他也只是「采菊東籬下」﹝〈飲酒〉﹞而已，並沒有將菊花種在盆子裡。所以「盆栽」一詞出自陶潛之說，應該僅是訛言相傳而已。

另外加州有位作者引用唐代錢眾仰﹝筆者注：《全唐詩》作「錢眾仲」﹞的詩「愛此凌宵幹﹝筆者注：《全唐詩》作「愛此凌霜操」﹞，移來獨占春。……幸因逢顧盼，生植及茲辰。」認為是詠盆栽詩，而且說：「從這首詩中，足證中國早在唐代已掌握挖掘樹木，移作盆栽藝術品了。」但是這位作者沒有引用錢詩的題目。不過就詩題〈貢院樓北新栽小松〉及詩句來看，實指詩人將野松移植至貢院北方，與芝蘭種在一處，反映出詩人欲親近象徵高潔的松樹與芝蘭，其中並無將松樹種植於盆內的描述，原非「盆栽藝術品」，所以此詩自然也不是「詠盆栽詩」了。其實《御定全唐詩》九百卷裡，本來就沒有「盆栽」一詞。因此，「盆栽」一詞始於唐朝之說，也不能成立。

可能正因著中文裏本無「盆栽」一詞，它是來自日本的「外來語」，所以比較早編成的《辭海》、《辭源》裡，都只有收入「盆景」，而沒有「盆栽」。雖然日文裏的漢字，有些可與中文互通，有些的涵義就截然不同。例如我們的「汽車」，日本人管它叫「自動車」。而他們所謂的「汽車」，就是我們的「火車」。所以儘管日本人將盆景稱為「盆栽」，我們大可不必遷就他們，硬將從「盆栽」的基礎上發展出來的「盆景」改稱為舶來的「盆栽」，來附和日文「盆栽」的涵義。

就國際化的觀點來看，英文裡「盆栽」叫「Bonsai」，「盆景」又何嘗不可以叫做「Penjing」？位於華府東北區的U.S. National Arboretum ﹝美國國立樹木園﹞裡，就有國際聞名的National Bonsai and Penjing Museum﹝國立盆栽及盆景博物館﹞。其中古色古香的中國館「文農學圃」，有31盆嶺南派的樹木盆景和一盆題名「鶯歌」的山石盆景。

至於「盆景」這個名稱，也不是始於明清時代，因為在題名蘇軾著的《格物麤談﹝卷上﹞‧培養》書中就有一則談到：「芭蕉初發分種，以油簪橫穿其根二眼，則不長大，可作盆景。」《格物麤談》是後人的偽作，元人范德機在此書的跋文中就指出「此屬假託無疑」。范德機的活動年代都在元代，此書必定在元初以前已經流傳。加上既假託蘇軾大名，偽作的發生必待東坡卒後。蘇軾去世後數年北宋便亡國了，因此《格物麤談》當是南宋作品。再由此書的流傳看來，看到是書的人皆是元人，因此可知該書付刻於南宋中期以後，不過不至於入元，所以《格物麤談》必定是南宋作品。因此「盆景」這個名稱的出現，至早亦不能先於南宋了。